韃靼人驍勇善戰,民風彪悍,據《巽史》記載,泉亭王唐瑾以內應攻進天安城後,耶律巒拒不肯降,兩軍在城中展開巷戰。史書中寫道︰「又廿日,天安城克。街巷伏尸百萬,血流漂盾,足見韃靼之悍。」
耶律巒在城中步步為營,處處設防,單是鼓樓一處就打了一天一夜。街巷中到處都是骸骨,人死了往往就地掩埋在房屋後院,有些來不及掩埋的,只能任由其在街頭巷尾腐爛發臭。
當唐瑾奪下天安城時,整座城就如修羅地獄。街道上的血甚至來不及從排水溝流走,時間一長就凝在地上,靴子一踏上就黏上一層濕漉漉、黏稠稠的血漿,血漿像瀝青一樣從靴子上黏黏糊糊的往下滴。
唐瑾命人在城中收斂尸骨,因來不及埋葬只能就地焚燒。當竹瀝去城外大營接王妃入城時,遠遠便能看見城中焚燒尸骸的黑煙。黑色的煙塵環繞著天鎖山,好似萬千冤魂不肯散去。
留守大營的從眾也一同拔營入城。尉遲曉所乘坐的鳳鸞銅車,隨著車軸的吱呀聲和馬蹄的噠噠聲向古樸的城門行去。未及收斂的散亂骸骨凌亂的攤在城下,這些多數是攻城時戰死的將士的尸骸,皮肉已被火油燙得烏黑翻開,又被萬人踐踏,筋骨俱裂,白骨碎成渣滓混合著血肉鋪在地上,已看不出人形。
即便曾和盧江在離國的追擊中掙扎過,尉遲曉看了這番場景也抑制不住惡心,咬著牙放下了車簾。
唐瑾選擇這一日接她入城,也是城內諸事都基本處理妥當。繪溪重新開始為城中供水,兩旁的街道沖洗干淨,因連日鏖戰城內已無一處房屋可以住人,兵丁都住兵營尚不要緊,諸位將軍也可以湊合,甚至連泉亭王也無所謂自己住的地方是漫血的大街,還是荒野的墳塋。但唐瑾卻舍不得讓妻子住這四處漏風、後院埋骨的房子。
巽軍破天安城進的是西城門,因而西邊臨近城門的幾處房舍沒有被韃靼人當做抵抗的屏障,倒還干淨。唐瑾早兩日就選了臨近西城門的一處宅子簡單修葺,又讓人里里外外清洗干淨,雖說只是個四合小院,但總歸是比住帳篷好多了。
尉遲曉在城外見到那樣一副慘狀,又見街道兩側房舍破敗,就知眼前這個院子是唐瑾特地打掃出來給她住的。雖則唐瑾事忙沒有親自接她,也安排蒼術、竹瀝在房舍四周守衛。
到了一更天,四合院外傳來一隊馬蹄聲,蒼術上前牽住馬頭,躬身道︰「王爺。」
「王妃歇下了嗎?」唐瑾下馬問道。
「應該沒有,房里的燈還亮著。」
唐瑾向院內走,「明天寅時我就要往兵營去,早些備馬。」
「是。」
院子實在不大,唐瑾三兩步已經進了屋里。屋內只有一張床,一扇衣桁,又有兩張坐席和一個矮案勉強湊成屋里的陳設。此時尉遲曉跪坐在席子上挑著燈芯,她眉目柔和,眸中卻有一點清愁。
「卿卿。」
「子瑜,你回來了。」她起身想為唐瑾除去外袍,卻見他一身黑鎧,倒無從下手。
唐瑾笑了笑,自己解了鎧甲,跟進來的竹瀝收拾鎧甲捧了就出去了。唐瑾換了檀色逢掖環著妻子往床榻上去,這邊我聞帶了兩個人正抬了洗澡的熱水進來,而後行了一禮也就都關門出去。
我聞一出去,唐瑾就把尉遲曉抱進懷里。這一抱莫名其妙,尉遲曉不由笑道︰「你怎麼了?我想你這幾日定然忙得顧不上,特地讓人燒了熱水。」
唐瑾嗅著她頸間的香氣,「大半個月沒見到你,實在想念得緊。」
尉遲曉笑說︰「哪有這樣的,出征在外數年不見的也有,何況我只是在城外而已。」她倏然皺眉,又道︰「听說破城甚是慘烈,你沒傷到吧?」
「沒事,」唐瑾撫了撫她的後背,「為了你,我也不敢受傷。」
「那就好。」尉遲曉眷戀的窩在他懷里,再過幾日她就該啟程回雲燕了,這一別不知又是何日。她在心底幽幽一嘆,勉力推開他,「洗洗就睡吧,明早你還要早起吧。」
尉遲曉剛站起身要去給他拿換洗的衣物就被攬住,唐瑾問︰「有心事?」
「沒有。」
「你有心事。」唐瑾手臂一帶就將她拽到床上,他身子墊在下面兩手環著愛妻,「是不是舍不得我?」笑意中的一點戲謔從他嘴里說出來竟有說不出的媚色。
「沒有。」
「嘴硬。」唐瑾猛一翻身,尉遲曉未及反應就被他壓在身下。
「還沒梳洗呢……」
「噓。」唐瑾俯身輕吻她的唇,細細碎碎,一點一滴,猶如品嘗著玉盤珍饈。他撫琴執劍的手指在嬌軟的身體上摩挲,從後背滑到胸口,又從胸口滑到腰際。靈活的手指稍一擺弄,系著衣襟的絲帶就散了開。手掌沿著放開的門戶攀沿向上,那吻也溫軟的落在了頸間。
「子瑜……」尉遲曉攀上他的脊背,猶然升起的不舍和眷戀,如層層波浪在心中翻滾。和他的結局會如何,她已經知曉,只是既然結局無從改變,就讓她在這一刻擁有眼前人吧。
唐瑾在她耳後吻了吻,「我們先去洗了,再……」後半句埋沒在了愛妻的貝耳中。
尉遲曉攏了衣服起身為他寬衣解帶,她拿了逢掖去掛,突然就被攔腰抱住。原本身上的曲裾就是松開的,經唐瑾一扯已經落到了地上。唐瑾沒有要罷手的意思,中衣和中裙也在下一刻解除殆盡。尉遲曉「呀」的一聲本能就去擋僅剩心衣的上身,卻是手還沒有擋上,人已經被他抱起來。這時她才發現,唐瑾已經月兌了衣裳,胸前那道蜈蚣似的疤痕就貼著她的手臂。尉遲曉不由抬手撫上,泛起的那毫無遮掩的疼痛之色悉數落唐瑾眼中。
「已經不要緊了,別擔心。」他這麼說的時候,已經抱著妻子一同坐進了浴盆。
在這麼兵荒馬亂的時候,找個浴盆也實在不容易。這個木盆還是他命人整理四合院的時候搜出來洗刷干淨的。對這種小戶人家的東西要求也不能太高,唯有干淨實用而已,至于大小實在不好計較。此時兩個人一同坐進去,地方狹窄,肌膚廝磨可想而知。
唐瑾索性將尉遲曉抱到自己腿上。這一坐上去尉遲曉就覺得那塊兒頂著,心里明白,臉上就紅了,再被水汽蒸燻,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紅彤彤、水靈靈的。
狹窄亦有狹窄的好處,兩人貼在一起,肌膚相親,一如交頸鴛鴦。尉遲曉僅剩的那件心衣早不知扯到哪里去了,雪白的胸脯就貼在他結實的胸膛,凹凸不平的疤痕蹭著她胸前的紅櫻。唐瑾的手順勢探向花蕊,如彈琴一般在其中揉搓撥弄,身上的人千般旖旎、萬種妖嬈,還不肯吐出半點鶯聲。她素來自持,即便羞雲怯雨之間,也不肯失了端方的分寸,可那朦朧的星眸又怎麼騙得了人?唐瑾握著她的縴腰,稍一變換姿勢,就貼在了她的花蕊上。唐瑾並非急切的少年人,便是這個時候也不忘去看她的反應,饒是在花蕊外蹭了一蹭,直到尉遲曉忍不住「嚶」了一聲咬住下唇,他才吻住她的芳唇漸漸深入,去探那花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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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木通在外面叫了一聲。靜了片刻里面沒有回應,唯有房內的燈燭透過窗紙映出昏黃的光。若是尋常事,木通此時便也就走了,只是此事古怪,他不得不先得個指示。此時他也只能再喚一聲,「王爺。」
還是無聲。
「王爺。」木通輕輕扣了扣門。
「……何事?」陰森森的一聲听起來大有要殺人的意思。
木通身子一抖,肩膀不由縮了一下,轉瞬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破壞了什麼「好事」。他尷尬的咳了一聲,也不敢進去,說道︰「咳,王爺,兌國派使者來了。」
「為何事而來?」唐瑾手腳利落,已經拽了衣桁上的逢掖套在身上,這邊拿了一件斗篷,一手把綿軟無力的愛妻從浴盆里抱出來,一手就用斗篷密密實實的將她裹起來。
尉遲曉面上□□未散,朱紅如桃,口中微微氣喘,不勝怯弱。唐瑾神思激蕩,不由又低頭吻了一吻,到底想著是有正事,強迫自己離開了軟玉溫香。
「來使說是奉兌君之命前來通達有無。」
這理由無稽到讓唐瑾哂笑,「可通報了姓名?」
就在他一邊將懷中嬌娘放到床上,一邊思忖「通達有無」四字的玄機時,屋外木通說道︰「來人自稱是兌國牙門將軍拓跋北。」
唐瑾瞬間明白,這恐怕不是兌君的主意,而是言節派來給他找不痛快的,既然是找不痛快也無所謂什麼理由。他道︰「安排來使住下,明晨讓他來兵營見我。」
木通在外答「是」退下。
尉遲曉听得清楚,幾句話下來她也知道這八成就是言節之計。她拽著身上的被子,腦海中轉念就想自己要不要配合,但看著坐在她身邊的唐瑾又終究是不忍心。一來二去,眸中的那份清愁愈發濃郁。唐瑾當她是想起高涼之事不快,忙就寬慰道︰「既是來使就以來使的規矩招待便是,橫豎也就兩天的事,大可不必想它。」
尉遲曉勾了勾嘴角,卻沒有笑出來。她道︰「上床吧,別著涼了。」說話的工夫她已經換好寢衣,這邊抖開剛才給唐瑾準備的衣服服侍他穿上。
尉遲曉正在低頭給他系衣帶,唐瑾忽然抱住她,「卿卿,你……不會離開我,是吧?」
尉遲曉被他這一問問樂了,「噗嗤」一聲笑出來,「我要哪去?」
「我也知道你哪也不會去,只是……總要問了才放心。」唐瑾抱著她躺下,拽過被子給兩個人蓋住。
「我哪都不去。」尉遲曉窩在他懷里。
唐瑾在她額上吻了吻,摟著她入睡。他並不知道尉遲曉的話只說了一半,下半句是︰「即便死,我也會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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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唐瑾在城內兵營見到了拓跋北。對于這位歸降兌國的離國前校尉,唐瑾一直只是耳聞,今日親眼見到,除去私怨不提,倒覺得面前之人也可稱是一表人才。
拓跋北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堪稱髦士,一身戎裝穿在他身上更顯英武不凡。加之舉止得當,風度翩翩,唐瑾一見之下亦覺得是大家出身。
對拓跋北其人,唐瑾略有探查。拓跋氏雖出自北方,卻並非離國望族。拓跋北出身貧寒,家中只有幾畝薄田聊以度日,只因是韃靼人,按照離國律法才沒有淪為奴籍。也是拓跋北命好,他長得漂亮,從小得鄉里一位鄉紳的喜愛,鄉紳見他有些蠻力就讓他練了兩年武,本想等他大些就雇來府里看家護院。沒想到拓跋北天賦異稟,自己學了兩年竟能考中武舉,也是那次武舉讓他遇到了一位貴人,這位貴人就是耶律巒的爺爺耶律石。由耶律石推薦,三年後拓跋北再次高中,一舉成了武狀元,一時風光無限。拓跋北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在耶律石的教導下通于兵法,離君看在耶律石的面子上就封了他昭武校尉。誰知好景不長,幾個月之後耶律石就病故了,耶律家一下子沒落下來,也就管不上什麼拓跋北。原本這也不打緊,但拓跋北到底是小門小戶出身,在朝廷沒有根基不說,又不懂為人處世,就被扔到了慈州這個不甚重要的邊陲小城。
此時,唐瑾坐在桌案之後,案上堆著軍務若干不提,他抬手請拓跋北坐下,說道︰「將軍遠來辛苦,天安新下,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不知兌君此番命將軍來,所為何事?」
唐瑾這番話說得極為客氣,拓跋北降兌受封「牙門將軍」,雖稱「將軍」卻如「昭武校尉」一般是不入流的,論階位僅比最低的「裨將軍」高上半肩。泉亭王屈尊降貴自是尊重來使,按理說拓跋北應當客氣一番,不過拓跋北顯然無此打算,直截了當便說︰「言太尉派末將來為信使。」說著便拿出一封信,雙手遞上。
唐瑾拆開信件檢視,邊看邊問︰「言太尉可有其余交待?」
「末將不知。」
拓跋北不知,唐瑾心里卻清楚了。兌國雖然封了這位降將「將軍」之職,但鑒于他受降的緣由,許多重要的軍機不可能讓他知道。這時候讓拓跋北來給泉亭王送信,恰到好處的表達了言節的尊敬,又恰到好處的讓唐瑾心里別扭。
唐瑾讀完信笑了笑,喚進甘遂讓他帶拓跋北往別處休息。帳內唐瑾將信與眾將軍傳看,他道︰「言太尉的話說得很委婉,‘大國上邦,兵精糧足;將士用命,將軍勇烈。是以仇寇難敵,黨閥必誅,足當天下之股肱’,但希望我軍能牽制離國主力的意思想必諸位都看明白了。」
巽國有個奇怪的規矩,凡議事時,由在場官階最低者發言,這樣高官可以否定下位者。如果由高官先發言,下位者意見不同則不好出口,就阻塞了言路,不能達到上听。
此時說話的正是在場官位最低的嚴澄,他先前一直是以「中郎將」的身份作為榮州公端木垓的副將,直到唐瑾打算用他才給了他「偏將軍」的職位。這時就听嚴澄說道︰「雖則言太尉大有利用我軍作為前鋒之意,但言語間所說未必不是實情。兌國兵丁統共只有八萬,如今若無我軍牽制離軍主力,兌軍獨木難支,到時難免唇亡齒寒。」
「黃口小兒,我軍若為先鋒,損兵折將,一朝大明城下,兌軍反戈一擊該如何是好?」說話的人是老將尚騰,年五十許,拜上軍大將軍,在軍中極有資歷威望。只因其人極不贊成與兌國聯兵,此番巽君只讓他在唐瑾麾下听令。
「我國與兌為秦晉之好,敵還未克,先思手足相殘,是何道理?」韓達說道。
尚騰說道︰「軒轅舒若沒有此心怎麼會先前拒不出兵?非要等我軍中路折損才做這順水人情?」
韓達道︰「兌國兵力本來就少,為求自保,有何奇怪?」
「哼,听你這意思倒是為兌國說話,莫不是兌國的內應?」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兌國奸細!」
砰!
一聲重響,眾人都不由噤聲,向坐在主位的泉亭王看去。原來是唐瑾的王爵金印被重重的扔在了案上。
唐瑾盈盈笑顏掃過諸將面上,讓人心里不由寒顫。他這才說道︰「言太尉寫這封信的時候,天安城還沒有攻克。天安城地勢險要,因而守軍不需要太多,兌軍方面自然壓力頗大。前些日兌國車騎將軍盧江遇害,言節這封信應當就是寫在那個時候,是請求我等救命去的。而今天安城已克,即便沒有這封信,離國也一樣會盯著我軍不放,牽不牽制難道還需多言?」
帳內眾將盡皆稱是。
唐瑾喚來甘遂,讓他去帶拓跋北過來。
不多時,拓跋北進到帳來。
唐瑾對他說道︰「言太尉的消息本王已經知道了,你回去告訴言太尉,請他盡管放心,巽、兌兩國唇齒相依,我大巽自當鼎力相助。」
這樣的客套話說完,按照一般的情況拓跋北應當應答行禮,然後就回言節處復命。但拓跋北顯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他謝過唐瑾之後,又說道︰「末將此番前來,還有一事。」
唐瑾道︰「將軍有事不妨一同說來。」
「太尉有一物交托,囑末將親手交與建平長公主。」拓跋北咬重了「親手」二字。
听聞此言,唐瑾不禁笑了,那笑容若十里桃花,艷色絕世。
在場的人都知道泉亭王這樣笑絕非好事,尤其是當另一個男人要求親自見泉亭王妃的時候。唯有拓跋北呆在那里,他早就听說泉亭王一貌傾國,方才見到亦覺得不可方物,未想這一笑更是光艷逼人,瑰姿艷逸。拓跋北在心里有點蔑視,眼前這人出身好,長得又漂亮,漢朝韓嫣不也是如此?這樣想的時候,他一點也沒覺察到自己已經呆了半刻。
唐瑾說道︰「內子住處離此甚遠,拓跋將軍不如用了飯,和我一道回去。」
拓跋北還待再說,甘遂已經省事的將他請出去了。
拓跋北出去之後,諸將也出了大帳各自忙碌軍務去了。
甘遂安置了拓跋北回來,向唐瑾回話︰「安排在大帳旁的帳篷里,竹瀝在陪著。」
「嗯,別讓他亂走。」唐瑾面前攤著文牘,他手執狼毫對甘遂問道,「你方才見他時,可覺得眼熟?」
甘遂答道︰「行事氣度有三分像王爺。」
「像我?」
「論相貌是南轅北轍,但舉手投足卻很有些相似。」
唐瑾笑了,「這倒有趣。」那笑容說不出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