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曉听說拓跋北陣亡的消息時,她已經回到了雲燕。據說拓跋北是在破離軍時,死在亂軍的流矢中的。
尉遲曉笑了笑,誰家的流矢能那麼準正巧射中沒有防護的脖子呢?
十二月的雲燕被白雪覆蓋,屋外的一切都籠罩在白茫茫的天地間。一場雪下來,白了屋頂,白了樹杈,白了青磚的庭院。與城中一色潔白的牆壁融為一體,連一點旁的顏色都看不到。
尉遲曉一個人也不愛動彈,仍舊住在疊翠園里。到了這冬天青竹上攏一層細雪,看上去寒寒涼涼的,冷到人的心里。
從她回來以後,諗兒仍舊從宮里接回來教養。也虧了有這個孩子在,不然空蕩蕩的山水樓閣在這冬日描畫成一層一層的淒清,凍也要將人凍死。
尉遲曉推開望山樓的窗戶,正能看見諗兒從湖邊的旱舫經過,一路玩著雪,一路往這邊跑過來。甘松就跟在他後面不遠,遠遠的看著防著他腳滑落到湖里。
尉遲曉看著的工夫,諗兒已經一步一跳的進了樓里,跟著來的甘松對王妃行禮就退下了。
三清上前接過諗兒月兌下來的皮帽。他身上穿著錦緞的外衫,里面是一件削得極薄的狐裘。妙音在另一邊將他的狐裘月兌下來,換了屋里穿的絨布里的寶石藍綢緞衣裳。
諗兒在尉遲曉身邊坐下,「還是屋里暖和,外面要凍死了。伯母,今天我們講什麼?」
尉遲曉看著這孩子,不由就露出了微笑,對他說道︰「在宮里念了《韓非子》,今天你來給我講一遍吧。」她在面前的方桌上攤開書本。
「我講?」諗兒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楮。
「嗯。」尉遲曉親和應聲。
唐諗低頭小聲說道︰「我不知道怎麼講。」
「就從你喜不喜歡《韓非子》開始講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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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諗兒念了一回書,又吃了晚飯,尉遲曉給他講了故事,讓妙音送他回房里睡了。到了月明中天,尉遲曉才得出空來。
窗外的寒月已經快圓了,高掛在天空的東半邊兒。墨色的圓頂天蓋里有幾點疏星散在那里。眼看就要到臘月十五了,過了十五也該把諗兒送回城外的家里過年了。想起這年景兒上只有自己一人,在這寒涼的園子里,尉遲曉的心也冰了冰。
前兒宮里已經來人,請她除夕入宮飲宴。碧兒的身孕有五個月了,難免不適,也不大邀她入宮。剛回雲燕時,尉遲曉去看過她一回,唐碧正吃不下東西,還是肚子大起來頂著腸胃的緣故,躺著坐著都不舒服。尉遲曉勸慰了幾句,到底不過是空口白話,沒什麼用的。女人懷胎十月,這些苦一樣都省不掉。好在端木懷十分疼她,吃不下東西皇上就命御膳房變著花樣給她做,只要得空端木懷就會來昆德殿陪著她。那天臨出宮時,端木懷對尉遲曉說︰「等子瑜回來,你們也該要個孩子。」
等子瑜回來……
等他回來不知是要幾時,而他回來時,恐怕就離反目的那一天不遠了。到時要個孩子做什麼?讓他來這世上看父母反目成仇嗎?可是。
孩子……
寒冷的月光映著窗外的湖面,結冰的水面蕩過幽藍的光華,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里開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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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已是臘月十五,想著唐琰夫婦已有數月沒見過孩子,尉遲曉早早就安排人送唐諗回家。跟著唐諗的從人已經收拾了包裹,尉遲曉對他叮囑些念書的事。諗兒拽著她的袖口問道︰「諗兒回家去了,伯母就一個人過年嗎?」
被孩子這麼一問,尉遲曉心里忽而涌過一陣酸楚。她含笑說道︰「伯母過年要入宮的。」
「入宮就有很多人陪伯母一起過年了,是嗎?」
「是啊。」尉遲曉不知是在回答唐諗的問題,還是在兀自嘆息。
三清這廂進來說道︰「王妃,三爺派人送信兒來了。」
「哦,好,東西已經收拾好了,正好諗兒一道回去。」尉遲曉說。
「不是這件事,」三清說,「三爺派來的人說,過些日子想一道來雲燕過年,特意來問王妃的意思。」
尉遲曉愣了一愣。去年也不曾來,今年唐琰一家突然說要過來,這其中的緣由……
三清等了半刻不見她說話,喚了一聲「王妃」。
「哦,好,諗兒住在清香館,就把清香館後面的明賢齋收拾出來等三爺來了好住。」
三清應聲去了,尉遲曉仍舊怔在那里,直到諗兒拽著尉遲曉在問︰「爹娘什麼時候來?」
尉遲曉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竟忘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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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是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的,俗語說︰「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臘月二十這天,唐琰一家便過來了。
唐琰之妻陳氏是當朝太史令的女兒,閨名雨兒,生得面若銀盆,眼如杏子,極是賢惠和順的一個人。陳雨見了大嫂先就拜下,「妹妹多謝嫂子教養諗兒!」
尉遲曉扶起她,「弟妹客氣,有諗兒在,我這院子里才不顯得太空落。」
兩方客套了一回,尉遲曉安排人帶唐琰一家到明賢齋安頓下,又聊了幾句諗兒和諾兒的趣事,她便留下諗兒共敘天倫,獨自回了望山樓。
第二日一早,尉遲曉還沒有起身,就听外頭忙忙亂亂的。
「如是。」
在樓下上夜的如是很快上來,「小姐吩咐。」
「外面在做什麼?」
「是三夫人一早起來在指揮下人打掃疊翠園和對面的芳歇苑。」
「服侍我起來,去看看。」
尉遲曉梳妝起身,見陳氏正在山響草堂下面讓人擦拭牌匾。陳氏見到尉遲曉先福身,「大嫂莫怪,我在家里也總閑不住,夫君不知道說了我多少回了。」
「無事,就是辛苦你了。」尉遲曉說,見那屋頂明瓦上的雪都被清掃干淨,房梁柱上的浮灰也都擦拭掉了,顯出光亮綠漆的本色。
「不辛苦,都做慣了的。大哥的宅子大,還有老王府那邊也要收拾,都等到二十四再動手哪里來得及。」
尉遲曉過年素來清檢,原來在金陵也是一個人,過年就是掃掃房子、吃頓年夜飯。來了雲燕之後,連著兩年都是自己過的。去年不過是把在住的芳歇苑打掃出來,簡簡單單的吃了頓年夜晚,連守歲都省了。
陳雨又說︰「嫂子喜歡吃什麼樣的糖瓜?」
「什麼樣的糖瓜?」尉遲曉疑惑的問。
陳雨道︰「是啊,後兒就是二十三了,該做糖瓜了,大嫂喜歡吃什麼樣的?妹妹在這兒雖然是客人,可也不能坐著等吃。若讓大嫂累著,外子一定要怪妹妹了。」
「哪里的話。」尉遲曉說,「我也不知是什麼樣,糖瓜還有什麼花樣嗎?」
「可以放花生、核桃,碾碎了拌進去一起做,也有放葡萄干、枸杞的,自然也有什麼都不放的。不如樣樣都做來試試吧,大嫂覺得怎麼樣?」
「那太麻煩了。」
「不麻煩,夫君喜歡吃杏仁的,諾兒喜歡吃葡萄干,諗兒就不喜歡里面放東西,我每年在家也是樣樣都做的。」
這句平白無奇的話就這樣奇妙的進入了尉遲曉的心底,能夠相夫教子是一種何等樣安適溫馨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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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幾日,尉遲曉看著陳雨和唐琰忙進忙出,除了需要拿庫里的東西以外,平常的事情完全不用她插手。唐琰的話是︰「長嫂如母,我和雨兒做這些事還不都是應該的。」尉遲曉也就看著這夫妻二人里里外外的忙乎,她每日的事情就是陪諗兒和諾兒兩個念書、說故事,倒像是家中的老祖宗一樣。
到了二十九這天,做豆腐、割年肉、貼門神、貼窗花都已妥當。諗兒得了爹爹給的任務,拿了毛筆請大伯母寫春聯。
尉遲曉看著孩子兩手奉筆認真的樣子,笑說︰「伯母最不擅長這個。」
「大伯都說了,伯母是狀元出身,南州冠冕!伯母一定會寫!」諗兒擲地有聲。
諾兒在旁邊拉著尉遲曉的袖子,女乃聲女乃氣的說︰「伯母寫大字,伯母寫大字!」
尉遲曉想說「以後大伯夸伯母的話信一半便好」,不過當著孩子的面到底沒有說出口。她接過諗兒手里的毛筆,就這桌上鋪開的紅紙寫下——
綠竹別其三分景
紅梅正報萬家春
諾兒拿過尉遲曉寫完的字似模似樣的看了看,說道︰「我去拿給娘來貼。」說著便跑了出去。
屋里尉遲曉放下筆,諗兒還不依,「大門都要貼,伯母才寫了一幅。」
尉遲曉經不得他央求,左右是已經拿了筆,又寫下︰
林花經雨香猶在
芳草留人意自閑
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余
寫好對聯,由諗兒拿著,尉遲曉和他一道出去。
大門口,諾兒正由蒼術抱著在貼春聯,唐琰站在下面跟他說︰「歪了,往右,再往左一點。」
「爹爹,看伯母寫的春聯!」諗兒獻寶一樣手抬得老高給唐琰看。
「‘芳草留人’正好貼在對門,‘向陽門第’貼在老王府合適。」唐琰端詳一番說道,「還是大嫂寫的好,說起來大哥小時候寫了副對聯,差點沒被父王打死。」
听到唐瑾少年時的事情,尉遲曉不免細問。
唐琰道︰「那年大哥也就十二三歲吧,年節上父王讓他寫對聯,他寫‘兩耳閑聞窗外事;三心笑讀聖賢書’,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橫批寫了個‘不可說也’。父王看了就要賞他板子,大哥理直氣壯的問父王為什麼打他,父王又不能說,那年過年就把大哥鎖在屋里讓他好好反省,還是我翻窗進去給他送的年夜飯。」
諗兒听了不懂,便問︰「‘不可說也’怎麼了?祖父為什麼要打大伯?」
唐琰笑著模了模諗兒的頭。
諗兒見爹爹不說,轉過頭又問大伯母。
尉遲曉對他道︰「諗兒去讀《華嚴經》就懂了。」
當天諗兒真的在水明樓里讀《華嚴經》,沒有看懂又來問尉遲曉,這又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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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當天一早,尉遲曉就穿了命婦的服制奉旨入宮。原本這日早上入宮拜見皇後,接下來還有一車的儀式,端木懷舍不得唐碧辛苦便全免了。拜見之後,端木懷早命人擺了戲台,又吩咐在御花園備下茶點、管樂,隨眾人樂去。
王妃、郡主並了各家命婦看戲取樂,唐碧叫了尉遲曉往昆德殿說話不必細表。
到了傍晚,太極宮開宴,宴請文武百官,分男女左右兩邊坐了。宴席用的是傳統的板枰食案,皆要端莊跪坐。宮內只能容納王公貴族和朝中高官,坐不下的就都坐在太極宮外的廣場上,廣場中間是沖天的燎火,南側備十二班鼓樂,鐘鼓齊鳴,燈火璀璨。群臣山呼「萬歲」,齊聲祝酒。好一派盛世景象!
眾人飲宴守歲,子夜的鐘聲剛過,就有爆竹聲高 啪啪的響起。群臣向帝後拜過年,按照年齒依次飲了屠蘇酒,接著就是由內監宣讀新年封賞,從高官開始逐條宣讀。太極宮外的內監站了一排,十米一人,一個重復上一個口述的內容,聲音高唱,以便廣場最南側也听得清楚。當念道「賞尉遲曉上大夫餃」的時候,整個廣場都靜下來,好似連燎火燃燒木材的聲音都不存在了。
尉遲曉從席間趨步走出,拜謝道︰「臣領旨謝恩。」大殿之上,眾人眼下,除了如此回答,再沒有旁的方式。就在行止得體,拜謝隆恩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她的心中早已翻江倒海,正所謂「忠臣不事二主」,對端木懷的一個「臣」字就是對她自己刺下的一柄利劍。可是,為了唐瑾,她不得不如此,她若不這樣答,就是悖逆君上,這是何等的重罪?她自己受得起,卻不能連累子瑜一起受。
上大夫僅僅是個虛職,好比丞相頭上的加餃,再怎樣貴重只是多一份俸祿。上大夫為國君參贊之臣,絲毫不管事的。只是她以泉亭王妃的身份受這種封賞,就使人聯想頗多了。其間一時多有私語,議論紛紛。
這時大殿之內只听端木懷說道︰「尉遲曉,你助天安破城有功,理當受此嘉獎。」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功在何處,但此時也只能說︰「臣不敢當。」
端木懷向她使了個你知我知的眼神,無聲的擺了個口型,那口型分明是在說「牙門將軍」。在太極宮外的人自然看不見皇上的這個小動作,但是幾位在座的王公卻看得清楚。尉遲曉顧不得追究巽君是怎樣知道這件事的,她心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端木懷污蔑她叛國做得徹底。不論如何拓跋北現在是兌國的將軍,現今已然死了,端木懷此時這樣做,這就是說兌國的長公主殺了兌國的將軍。
尉遲曉的心中竄起一股怒火,但她仍舊神色溫然,好好的退回自己的席位上。
這一夜守歲,席面流水一樣上來撤下,一直到天色破曉。吹了一夜的冷風,不意味著天亮就是所有事情的結束,這一天皇上還要祭祀祖宗、御筆賜福等等。不過,這已經不關命婦們的事情了。
尉遲曉在守歲結束之後,就隨重王妃郡主們一道由宮內的嬤嬤指引,依次辭行出宮。龍原城門口是一條護城河,護城河外就是九丈寬的大街,街上遍布著各家轎輦馬車,五花八門,顏色各異。主子沒出來之前,各家小廝都在悄悄碎語,這會兒貴人們出來他們就沒了聲音,各自伺候自家主子上車不提。
如是早早便在宮門口等著,見尉遲曉出來便迎上去,「祝小姐稱心如意,早得貴子!」
過了一夜尉遲曉的心已經被寒風吹得冷到麻木,人也冷靜了不少。此時見如是這樣湊趣,尉遲曉含笑從隨身的荷包里拿出一封紅包塞進她手里。如是又道了一聲「吉祥如意」才接了紅包。
到了自家的馬車前,尉遲曉不但看見護送他的蒼術,還看見了唐琰。
「三弟怎麼來了?」尉遲曉問。
「大嫂,新年如意。」唐琰笑說,「新年第一天,總是要先看到自家人才好。我若是不來接大嫂,大哥不知道怎麼不放心呢。」
端木懷如何知道牙門將軍的事,這一夜尉遲曉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不論怎樣想都和唐瑾月兌不了關系。這時唐琰又提起唐瑾,尉遲曉心中不禁悲恨,還有一大半委屈。在唐琰面前她又不好露出來,笑容還算含蓄。
唐琰只當她是思念大哥,又說︰「之前大嫂從天安回來的時候,大哥特意派人捎信兒過來,說是年節下不能讓大嫂一個人過。我不來還不知道,這大年下的疊翠園真是淒清,若是大嫂一個人可怎麼過年。」他又道︰「大嫂放心,以大哥的文治武功,沒多久就該回來了。」
這個檔口听了唐琰這樣一番話,尉遲曉心里五味繁雜,一時不知是該念唐瑾的心,還是記唐瑾的仇。她只道︰「勞煩三弟了。」說了話便由如是打了簾子上車。
車內放了暖爐,又有厚厚的棉布簾子,十分溫暖。另外角上又擱了個手爐,是預備給她抱著暖手的,但此時尉遲曉沒有心情去管那手爐。她全然的陷入了端木懷的網絡,如此這般傳揚出去,她就是不忠不義,二主之臣,三姓家奴,豈不為人唾棄?就算旁人能說她是識時務,她自己心里又豈不唾棄自己?
這,是不是她夫君的好計謀?尉遲曉的星眸被深重的悲恨填滿。她從來都是謀劃不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