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甌無缺 第59章 唯死之願

作者 ︰ 赤卯

大巽鴻嘉八年三月初五,左將軍韓達奉泉亭王將令,領三萬兵馬兵至大明城下。沿途諸城聞離刺宗呼延遵頊已死,或降或逃。離國北院大王呼延延寧聞君上亡故欲回兵大明城,被兌國太尉言節困于半途。

三月二十八,呼延遵頊長子,壽王呼延茂彥于肅麗稱帝。

四月二十,呼延茂彥舉兵攻打大明城,左將軍韓達與兌國隨國公文瓏據城而守。

六月初四,呼延茂彥戰敗北逃。

六月初九,靈年城兵潰,耶律巒逃亡。

六月十一,呼延延寧舉義旗,退至金郯山。

六月二十一,大明城中皇子貴冑皆遣金陵。

七月初五,呼延遵頊次子永王呼延高馳投奔叔祖父呼延延寧。

七月初七,呼延延寧立永王為帝,史稱「北朝」。

七月十七,呼延茂彥逃至金郯山,與其弟爭奪帝位。

七月二十四,呼延茂彥意圖暗殺呼延高馳,事敗被誅。

呼延遵頊死後,離國各地皆有義兵,或為國而起,或趁亂割據。但大多不成氣候,各方割據多則萬人,少則千人。巽、兌兩國以大明城為界,大明城以北歸巽國所有,以南歸兌國所有,以此分別剿滅各地軍閥。

據史書記載,巽國對離國余孽的剿滅曠日持久,從鴻嘉八年始,直到鴻嘉十二年北方小朝廷才漸漸湮滅。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此時是鴻嘉八年的十月,巽國新並的土地已基本收復,由左將軍韓達率兵清剿余孽,泉亭王唐瑾得勝還朝。

在《巽史•泉亭昭武王傳》中有兩次關于端木懷出城迎泉亭王還朝的記載,一次就是在鴻嘉八年的十月十五,而另一次則是在十年後。

且說十月十五這日,唐瑾得知皇上率百官出城相迎,距城五里就下馬步行,到城門口敘過君臣之義,又宣旨封賞將士不提,就說進城開宴慶功之事。

當日太極宮大宴,端木懷知道唐瑾思念妻子,因而宴席座位不拘禮法,將上大夫尉遲曉的位置擺在泉亭王旁邊。

打從在雲燕城門迎接的時候,唐瑾就看到了妻子。而今她是巽國的臣子,也就隨駕迎候。從城門到太極宮,她都一直在微笑,只是那笑容好像霧霾中的太陽,只有昏黃的一輪,無論如何傳遞不出應有的溫度。她所傷感的事情,唐瑾能猜出一二,甚至就是他才使得尉遲曉不得開心顏。但是,如果他不這樣做來拗回她的心思,難道日後二人當真要反目嗎?

席上輕歌曼舞,鼓樂升平。唐瑾看似興致高漲,與同僚觥籌交錯,其實全然不知自己喝下去的是什麼。

「王妃真乃女中諸葛,前次白澄洪災,多虧了尉遲大夫的進言,才免去了多少百姓遭殃!」伴隨著這種話題往往是一杯敬過來的酒。

此時的這種夸贊多半是因她的夫君而來,尉遲曉端起酒樽,「王大人客氣。」

尉遲曉還沒來得及讓酒樽踫到唇邊,唐瑾已經替她滿飲了一杯,「內子在朝中多得諸位大人照拂。」

得勝還朝,又得皇上出城相迎的禮遇,如此盛寵之下,來敬他的人幾有千杯之數,縱然唐瑾海量此時也是微醺。端木懷在上座看著說道︰「子瑜還朝還未及和妻子親熱,倒被你們先灌醉了,小心明日酒醒找你們這些人算賬。」

陛下這話說得詼諧,意思卻很明確,眾臣笑過一陣也就不再敬酒了。

端木懷道︰「子瑜,你回來還沒有見過你外甥。來人,抱四皇子給泉亭王看看。」

抱著四皇子端木楖出來的不是乳母,而是皇後唐氏。她身著紫金華服,鳳冠霞帔,身後跟著十二名錦衣宮人,簇擁而出。

「大哥。」唐碧笑盈盈的看著長兄,小心翼翼的抱著襁褓里的嬰兒到他面前。

「多時未見,皇後安好?」唐瑾如儀問道。

「都好,大哥來看看你的小外甥,今年五月初六生的。」

五個月大的嬰兒並不怕生,揮舞著粉團一樣的小手,紅得像洋火的小嘴巴一開一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楖兒叫舅舅。」唐碧點著兒子的小嘴唇。

唐瑾兩根手指握著外甥的小手也是歡喜,眼中滿是喜愛之色。他解下腰間裝著象牙扇子的扇囊,「這個就給四皇子做見面禮吧。」這把扇子還是因為上次尉遲曉說不喜歡竇癢的那首《夜行古戰場》而重新寫的,依舊是雕鳳的扇骨,上面是一首唐瑾親筆的小詩,道是︰「狂濤風險掀波瀾,戰騎揚幡兵道寒。御韜號令萬軍勢,雄鎮百川躍狼關。」

宮人得到皇後示下接了,皇後卻笑說︰「大哥的扇子不好,都是帶到戰場上的,帶著肅殺之氣,要等楖兒多大才能玩啊。」

正說話的時候,就听「啪嗒」一聲。唐碧連忙抱緊孩子,生怕嚇著。轉頭去尋那聲音來源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懷里的小人兒把宮人手中擎著的扇子拽掉了。

扇子從扇囊中跌落,半攤在地上,楖兒听到聲音向下探頭,像是能看懂扇子上的字一樣,拍著小手「咯咯」的笑著。端木懷低頭瞅去,正能看到扇子上題的一句「雄鎮百川躍狼關」。

端木懷大笑,抱過楖兒說道︰「朕之祥瑞!」

——————

宴席賓主盡歡,直到入夜唐瑾才和妻子回到疊翠園,一路上尉遲曉都不曾說話。馬車里,唐瑾喚她的名字,她只會回過頭給他一個悲傷的微笑。

到了望山樓,尉遲曉才開口說話,那句話是對服侍的丫鬟們說的,——「你們下去吧。」

尉遲曉步上樓梯,轉頭見樓梯下面呆望著的唐瑾,「在看什麼?不上來就寢嗎?」

樓上已經準備好了浴盆,冒著蒸騰的熱氣,毛巾就搭在浴盆邊上,旁邊的椅子上整齊的疊著檀色的綢緞寢衣。

「夫君,沐浴吧。」尉遲曉解開他的麒麟金腰帶,為夫君一件一件的除去衣裳,又轉身探手試了試水溫。

唐瑾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這最尋常的舉動,在他看來卻似事出反常。

「夫君?」尉遲曉喚了一聲。

「哦。」唐瑾這才回神,跨進浴盆。

尉遲曉默默的服侍他沐浴,房內只有水流「嘩嘩」的聲音。梳洗畢了,尉遲曉為他換上寢衣,叫來丫鬟抬走浴盆。

這些都做完了,她對唐瑾說道︰「睡吧。」

「卿卿……」

「夫君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我也累了。」她含笑的眸看起來溫婉得不真實。

尉遲曉自顧自上了床,攏著被子面朝外躺下。

唐瑾一個人站在彌漫著水汽的房間里,他暗自嘆了口氣,上床摟著妻子一同睡下。

——————

夜漸深了,遠遠的傳來三更的梆子。「咚」、「咚」,猶如幽魂催命的鼓點。

唐瑾突然醒來,枕邊的人已不在懷中,唯有翠色的簾子在微弱的蕩著。

「卿卿?」他的心髒敲著如梆子一樣的鼓點,「卿卿!」

唐瑾迅速下樓,樓下上夜的如是也不見了。他跑出望山樓大喊著妻子的名字,疊翠園的下人們在王爺焦急的喊聲中奔出來,今夜負責守衛的阿魏已經沖進來,「王爺,怎麼了?」

「今晚大門可有人出入?」唐瑾急速問道。

「沒有!」

「搜!」

「是!」

疊翠園的夜在那一聲「搜!」當中亮如白晝,僕人丫鬟們都被從睡夢中拽起來,園子里忙忙亂亂。剛才被尉遲曉支去水明樓拿書的如是也回來加入尋找的隊伍,她怎麼能想到小姐睡不著叫她去取書只是支開她的一個借口?

唐瑾拼命的想著尉遲曉可能去的地方,時間的車軸無聲轉動,她那樣的笑近乎如同訣別。唐瑾忽然驚覺!朝前院奔去!

山響草堂前按照八卦陣設計的石林山洞周圍只有人在呼喊著「王妃」,卻沒有人想到鑽進去看看。

假山中光滑的石桌上伏著倒下的尉遲曉,桌上孤零零的放著一個琺瑯酒壺。唐瑾一個箭步抱起她,探了她的鼻息,又反手去拿酒壺,就見壺邊沾著幾點白色的粉末。

唐瑾心中涼透,「卿卿!吐出來啊,卿卿!」

他焦急之下,倒過她的身子,一握拳重擊在尉遲曉的胃上。懷里的人嘔了幾聲,稀稀拉拉的吐出幾口清水。酒氣在山洞中氳開,唐瑾抱著她沖出去,心中恨起這為圖風雅造得九宮八卦陣。

「王爺!」

唐瑾穿著檀色寢衣,長發披散,在秋日夜晚蕭瑟的風中,他身上凜冽的戾氣有如紅衣惡鬼。

「阿魏,叫大夫!」

——————

第二天的太陽依舊升起,依舊落下。

伴隨著惡心、疼痛和抽搐,尉遲曉自昏迷中醒來。

「你想要什麼?卿卿,你和我說。」

她依舊躺在望山樓精致的大床上,竹節的燈台燃著白色的蠟燭,身邊的人焦灼的握著她的手。這一切都告訴她,她沒有死成。

沒有死。她倏然落下懊惱的淚水。為什麼沒有死?他回來了,她可以了無牽掛的去了,為什麼沒有死?

「卿卿,你怎麼了?哪里疼?」唐瑾慌張的安撫著她,「沒事的、沒事的,我這就叫大夫。三清、三清!叫大夫!」

「我沒有事。」她說,卻止不住淚。連死都不能嗎?

「卿卿,你告訴我,你想怎樣?你想要什麼?我們去渠陰好嗎?我們回撫寧,回撫寧好不好?我們不做官了,回撫寧好不好?你不是說有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堂哥嗎?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溫柔的語氣正飽含著慌亂的節奏。

「子瑜……」

「你說,你想要什麼?要喝水嗎?」唐瑾慌亂著起身倒水,身手矯健的泉亭王差點被椅子絆倒。

她想問他「為什麼不讓她死」,出口卻是︰「子瑜,你為什麼不罵我?我給你添麻煩了。」

唐瑾握著杯子,那樣不安,「都是我的錯,卿卿,我明知道你不願意,我明知道你不會侍奉二主,我還是逼迫了你,我以為……卿卿,都是我的錯,你不要這樣對自己。」

「王爺,大夫來了!」三清帶了大夫上樓。

屋內一時陷入沉默,片刻之後才響起老大夫的聲音,「吃東西可要小心,螃蟹可不能和橘子一起吃。夫人已經沒事了,藥還是要按時吃,照這個方子吃上大半個月就該好了。」唐瑾便是以這樣的理由掩蓋了尉遲曉中毒之實,作為聰明人自然也知道不能說破泉亭王妃服毒的事實。

唐瑾謝過了大夫,加倍給了醫藥之費,讓三清好好送出去。

尉遲曉忽然干嘔起來,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卻終究什麼都沒有吐,只有眼底閃著淚花。

唐瑾忙抱住她,給她揉著胃,「卿卿,是我……」

「是我活該。」她喘了兩口氣,「我本就不該活到今日的,只怕君上以為我不願受官而死,使你遭人詬病,才苟延殘喘至今。如今你回來了,諗兒也可以交給你了。你放心,就算我早有自戕之心,也沒有把他教壞,他……」

「卿卿!」唐瑾幾乎要泣出血來!

「嘶……!」尉遲曉痛得五官都皺到了一起。

「對不起!」唐瑾忙松開按著她胃口的手,「是為你吐出毒酒時打得重了,大夫說有點傷到胃了,要養些日子。對不起……」

「子瑜,我並不想……」

唐瑾生怕她把「活著」二字說出口,搶著說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心如匪石,不可轉也。等你養幾天,我們就離開雲燕去撫寧,再不管這些事情了,好不好?以後都不管了,我已經為你向陛下請辭了,你放心,是以你病重不能為官的理由,沒有關系的。一切都有我,你什麼都不用在意。」他焦急著、哄勸著、安慰著。

尉遲曉在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終是妥協了,「子瑜,我不去撫寧。」

「不去撫寧?你想去哪?想去哪我都陪你。」

「去渠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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