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春天和往年沒有絲毫不同,如果一定要說有,就是而今木樨園只有一人獨賞了,這園子初建時所為的那個女子早已黃泉碧落。
此夜,木樨園的書房燃著燈燭,窗外盡是墨綠色的桂枝,樹影幢幢。文瓏在等一個人,那人應該就快來了。
四臂寬的書桌依舊正對著大門,文瓏攤開宣紙正要寫幾個大字消磨時光,秋月已經帶著人進來,「公子,秦姑娘來了。」
秦飛絮依舊是初見時的樣子,眉眼冷艷,身姿柔弱。只是當了這麼長時間的掌櫃,倒也多了些世故歷練的氣息。
秋月得了公子的眼色已然闔門出去,文瓏請飛絮往窗下的木椅茶幾旁坐下。
「飛絮可知為何請你漏液前來?」文瓏為兩人倒了熱茶。
「飛絮不知。」她雖這樣說,眼中卻有點點期許和羞澀之情。文瓏出征前,曾明言要回來娶她的。她這樣想著,手悄悄的握住文瓏送給她的那枚丹桂荷包。
「呼延遵頊有一位暗衛,名叫秦楊,可有這事嗎?」
飛絮心中陡然一驚。她的眸子漸漸暗下來,看來夢就到這里結束了。飛絮站起身,身上再沒有柔弱之姿,只剩下眉眼屬于殺手的冷艷。她依依跪下,「公子都已經知道了。公子能告訴我,您是怎麼知道的嗎?」
「從見到我開始,你舉止有度,行禮如儀,不似農家女兒。你準備去凝脂軒那日進我書房,見到書桌擺放的位置就問為何擺在這兒了,可見你是見過大戶人家的書房擺設的。而且先前我乘言節的車回御史台,你會那樣巧出現為了擋了一劍,也是有理由的吧?」文瓏走到書桌旁,「射辰君的那支殺失箭,拓跋北叛變的消息,我奇襲新語的動向,這些都是你做的,是嗎?」
「是。」飛絮完全沒有想要辯駁,「公子想要怎麼處置我?」
「我不會處置你,因為拓跋北能叛變,我能吸引呼延延寧的兵力,都是你的功勞。」
「拓跋北的消息是我透露出去的,中了公子的計,我也無話可說。」飛絮抬起頭面對著他,「只是我不是要故意泄露公子去新語的消息的。」
「我知道,你只是不想我去前方送死。」文瓏的手搭在書桌上,「你听說我遇刺,趕來看我,見我沒事時不是松了一口氣嗎?」
「公子你知道?」飛絮眸中不由露出少女期盼的神色。
「我知道。」文瓏說道,「你關心則亂,忘了我遇刺的事情並不會滿城皆知,你既知道,也證實了你的身份。」
「呵。」飛絮低下頭,「是啊,我終究是亂了。可是為了公子,我從不曾後悔。」
文瓏說道︰「我已經和皇上奏明,不會處置你,但也不會留你在金陵。你走吧。」
「不殺我?」
「不,我也同樣欺騙了你。不然怎麼敢有人去凝脂軒砸牌子,又正巧讓我遇到。」文瓏說,「不過,在你走之前,我有件事想要問你。」
「公子請說吧。」
「菲菲是不是你殺的?」
「長寧郡主是自戕。」
「金陵人口數十萬,離國來的使者怎麼那樣容易就會遇到菲菲?」文瓏說道,「而且,當時兩國盟約已訂,有什麼後續問題值得處理?作為使者而來的叱干鐵木是呼延遵頊的表弟,在離國以性好聞名,他來到金陵被就是垂涎金陵美女,被你引去見艷名在外的長寧郡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我沒有明白,你為何要引他去見菲菲,這對當時的離國沒有任何好處。」
「公子既然知道我傾心于您,為何不知我要引叱干鐵木去見長寧的原因?」
「呵,終究是因為我。」文瓏苦笑,「你去吧。」
飛絮雙目圓睜,她不能相信,「公子知道是我害死長寧,還要放我走?」
「是我之故,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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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脂軒一夕之間換了老板,不過客人本就是沖著文瓏的名聲去的,倒也一切如故。
凝脂軒換老板的消息遠遠沒有另一樣讓人驚訝,那就是隨國公文瓏要娶妻了,娶的竟是沒有任何家世御史台主簿周沁。而且,連王侯應有的、訂婚半年再成親的規矩都省了。自然有富貴閑人要去打听周沁,可不知這姑娘有什麼本事,能嫁進隨國公府,做國公夫人。
不出三天金陵城到處都有人議論,周沁與已故的長寧郡主眉目身姿十分肖象,隨國公娶她完全只是找了個長寧郡主的替身。
市井中傳得沸沸揚揚,周沁听到了這件事情,卻沒有去找文瓏。
「公子,是不是該和周姑娘說說?現在外面傳得厲害。」秋月勸他。
文瓏撥了撥桂樹的枝椏,笑說︰「早上已經讓冰壺去請了。你想著別人,就沒想想自己嗎?」
秋月不明白,「公子待我很好,我還要想什麼?」
文瓏按著她在樹下的樹墩圓凳上坐下,秋月慌忙起來,「秋月不敢。」
「坐。」文瓏把她按下,自己在對面坐了,「你在我身邊這些年,我心里都清楚。且等新婦進門一段時日,也該把名分正一正了。」
「公子……」秋月銘感五內,眼瞅著就要落下淚。
文瓏抬手給她擦了擦,「先前不是還說要一直留在我身邊嘛,現在得償所願怎麼不高興反而哭了?」
她邊擦眼楮邊說︰「秋月高興,秋月會好好服侍主母。」
冰壺進來說道︰「公子,周沁姑娘來了。」
「哦,在哪?」文瓏問。
「已經請在前廳。」冰壺說,「不過,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事?」
「另外有兩個人也要見公子。」
「是什麼人?」
「是……泉亭王。」
「泉亭王?」文瓏不能相信的又確認了一遍。
「是。」冰壺肯定的說。
「現在在哪?」
「也在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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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府的前廳知遠廳擺設很清淨,木制雕《斯干》的隔斷,隔斷前條案上的青瓷花瓶里插了一束玉蘭,擺著一個金絲硨磲座屏。
周沁低頭坐著,下巴已經貼到胸前,卻像是還嫌頭不夠低一樣,後者一個勁兒得往懷里埋頭。尉遲曉靜靜的坐在對面打量著她,唐瑾隔著茶幾握著妻子的手,兩手相握堂而皇之的搭在腿上。
文瓏跨過門檻進來,對唐瑾頷首,兩人僅是交換了眼神。文瓏先過去對周沁說︰「你先去書房等我一會兒,我就過去。」他彎下腰在她耳畔說話,一手扶著她身旁的茶幾,動作尤為親密。
周沁紅著臉、低著頭跟秋月去了。
文瓏這才道︰「子瑜好大的膽子。」
唐瑾坐在椅上,搖著御賜的那把黃玉扇子,「沒想到我來?」
「想到你來,沒想到你竟然不是大張旗鼓的過來。」
「大張旗鼓固然能保身家性命,卻也有威逼之意。」
「大張旗鼓而來至少沒人敢背負殺害泉亭王的罪名,而今你若埋骨此處可是神不知,鬼不覺。」文瓏說道。
唐瑾道︰「我已進宮去見過兌君了。」
「動作這樣快,我當真沒有想到。」文瓏道,「竟也一點消息都沒有听到。」
唐瑾起身看了看立在知遠廳外石台上的日冕,「大概就在半個時辰前。」
文瓏笑了笑,「這樣也好,‘神不知,鬼不覺’也有‘神不知,鬼不覺’的好處。不知陛下是什麼意思?」
「你猜不到?」唐瑾笑問。
文瓏說道︰「不群尚在外領兵,宮中能拿主意的除了陛下,就是子睿。不論你是如何說服他們,我相信泉亭王必定得償所願了。」
唐瑾搖著扇子,露出寫著《胡無人》的一面。他說道︰「也不算說服,只是暫時。」
文瓏看到扇面上最後幾個字——「胡無人,漢道昌。」他了然于胸,「原來如此。不過即便只是暫時,也足以讓人驚訝。」
「所以,要將卿卿暫時托付給你,我要去做一件事情。」唐瑾說。
尉遲曉始終靜靜的坐著,不言不語,似乎是心事太重壓得她沒有力氣再說話。
文瓏痛快答應,「好,辰君在我這里,你放心便是。」
唐瑾笑道︰「你大概是唯一一個問都不問就敢答應異國人請求的臣子了。」
文瓏道︰「你也是唯一一個明知道對方有害你之心,還敢將心愛之人托與對方的人。」
唐瑾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霖,你當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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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唐瑾與尉遲曉安撫數語就走了,文瓏安排好尉遲曉的住處,又讓秋月陪著,就往書房去見周沁。
周沁坐在窗下安靜看書,容顏恬淡靜好。
文瓏走過去,柔聲問道︰「你沒有什麼要問我嗎?」
饒是文瓏聲音柔和,周沁還是被嚇了一跳。她的手一抖,書落到地上,她又俯身去撿。文瓏的手正握在她撿書的手上。周沁一時不知是該拿書,還是該抽回手,兩難之間身體不協調的朝前倒去。
文瓏順手抱住將要摔倒的姑娘,好好的送回雕花座椅上,又彎下腰撿起書。他將書放到一旁的茶幾上面,「你真的沒有話要問我?」
「我……我都知道。」周沁說。
既都知道,不更應該有話要問嗎?
周沁垂首揉著衣角,「剛听說的時候,我也……可是……我想明白了,我對大人本來就是高攀,只要能……怎麼都好。」
文瓏心下一動,半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依水你很好,我亦會待你很好。」
「嗯。」她細細的答應,「那個……我能不能,問一件事?」
「你問。」
「秦姑娘……」
文瓏附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周沁吃驚得睜大了眼楮,忘記了害羞低頭,「真的?」
「真的。」文瓏點頭。
「所以,大人只是……」
「對,情勢所需。」
周沁懂事的點了點頭,「大人還有客人,我就……先走了。」
「嗯,我讓冰壺送你回去,路上小心。」
直到周沁回去了,文瓏也始終沒有說她不是長寧的替身。更不會提,前日皇上無意問起,為何沒有守訂婚半年再成親的規矩時,他所說的那句「已經守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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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周沁,文瓏往尉遲曉的住處去。那是木樨園中的一處客寓,隱藏在桂樹重蔭之後,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有如桃花源一般。
門匾上寫著「馥居」二字,是文瓏所題。他走到房門口不見里面有說話聲,便敲了敲門。秋月過來開門,同時隱晦得對文瓏搖了搖頭。文瓏明了,示意她下去準備些點心吃食。
他走進屋,見尉遲曉坐在正堂左側的黃花梨吊桂枝椅上翻著一卷書。紙頁發出「沙拉」的聲響,她似乎並沒有發覺屋主的到來。
「辰君。」文瓏輕喚了一聲。
尉遲曉將書放到一旁的茶幾上,動作輕緩,舉止端方,一如從前。只是,她抬起頭的那一刻,那雙星眸已不復昔日神采,仿佛被烏雲蒙住,人也憔悴了許多。
「你受苦了。」文瓏說。
尉遲曉僅是搖了搖頭,「子瑜待我很好。」
「所以心里的苦沒有人知道。」
「子瑜希望能護我周全,即便我已經動手殺他,他也沒有絲毫怨懟于我。」
「如此,你心中之事也就更沒有辦法說了。」文瓏說道,「你無法報答于他,他待你越好,你心中不是越苦?」
「霖,其實我想去死。」
「我知道,但是你不能。」文瓏說,「子瑜把你交托給我,就是知道你這樣想。」
「是啊,我不能。」尉遲曉輕輕的嘆惋,「我到底能做些什麼呢?」
「你可以……」
尉遲曉知道他要說什麼,截斷了他的話,「可以忘記身份和他好好的過下去嗎?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不尷不尬的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