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日一早,唐瑾提議乘船游河,又于船上擺下山珍野味,竹葉清酒,以盡游性。
碧綠的湖水兩旁是白牆黑瓦的民居,水鄉人家的後牆與河道連成一體。河道寬闊,可容三五條船並行,在烏篷漁船之間,白瓦棕木的畫舫十分醒目,破開水波蕩漾在由岸邊探出身子的柳枝之下。
船艙兩側窗欞上的竹簾卷起,唐瑾以竹筷敲著杯沿,正在清唱一首《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輕舟順水而行。通到溪水的河埠旁,婦人們正在搗衣,彼此嘮著家常,錘衣的木杵嘩嘩得濺起溪水。兩岸柳樹相對分開,倒影依稀可見,遠處水霧山巒的映襯下,白蓮塔愈加清晰。
「這白塔倒很像廣陵的‘白塔晴雨’。」尉遲曉說。廣陵在兌國舊都臨安的西北,兩地有幾天的路程,她少年上京趕考時曾經去過。那里是典型的江南山水,就像是她的家鄉撫寧。她輕吟出聲︰「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簫聲兀自響起,是唐瑾站在船頭吹起了那首《春江花月夜》。江南的春夜,月亮從東山升起,小舟在江面蕩漾,花影在西岸輕輕搖曳,江風習習,水中倒影,層迭恍惚。樂聲飄渺、悠長,好像輕舟在靜謐而安詳的春江之夜漸漸消失在遠方。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尉遲曉下意識的吟誦出聲。後背感受到那人身體的溫暖,接著便是絹帕拭過她的眼底,尉遲曉這才知道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了。
她拿過絹帕擦了擦,拿著絹帕的手卻被唐瑾握住,「想家了?」
尉遲曉搖了搖頭。
「別騙我。」唐瑾柔聲說道,「若是你願意,我們就回金陵,正好能趕得上霖成親。」鬢角垂下一縷烏黑的長發,貼著他姣美的面頰。
尉遲曉再次搖頭。
白蓮塔近在眼前,秀美古樸,塔身上的佛像清晰可見,安詳得注視著世人。
她對唐瑾說道︰「我們上岸去看看白蓮塔吧。」
白蓮塔依舊是老樣子,游僧亦山也依舊在塔中落腳。唯一不同的是,四周的荒草早都清理干淨,新寺廟的地基已經建好多半,到處都是忙碌的匠人,再顯不出荒涼的樣子。
唐瑾攜妻子上岸,亦山今天卻不在白蓮塔內。白蓮塔自然不可能有任何變化,只有里面貼著塔壁雕塑的一層一層佛像重新修葺粉刷過了,陡峭的木樓梯盤修理堅固旋著通向塔頂。
「咱們上去看看吧。」尉遲曉說。
「好。」唐瑾牽住她的手,就好像這一牽手就一輩子都不會放開。
樓梯陡峭,只能容成年人踏上半只腳。唐瑾牽著妻子的手一步一步往台階上走,他一邊走一邊說︰「小心,台階很陡。」
……
「注意腳下。」
……
「來,搭著我的手。」
……
尉遲曉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她忙低下頭掩飾過去。
「怎麼了?」唐瑾敏感的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沒什麼。」尉遲曉說,「快到塔頂了,這塔真高。」
「還差幾步,我抱你上去。」
尉遲曉笑了笑,推開他的手,「不用,這樓梯這麼抖,再抱著我就太難走了。」
二人登上白蓮塔的塔頂,下面忙碌的工匠只有拇指大小。四目望去,渠陰河曲風光盡收眼底。小鎮接堞的屋瓦被青石板鋪砌的街巷連接著,碧綠的溪水像密織的漁網覆蓋著渠陰小鎮,河道兩邊的柳樹已經換上了翠綠的新裝,綠柳恬靜而溫柔的陪伴著四季流淌的河水。
忽然,有木炭灼燒的氣味從鼻下飄過,唐瑾警覺,「走水了。」
他轉頭要拉著尉遲曉下樓,就見身邊的人站在原地靜靜的笑著。他忽然也笑了,站定腳步,說道︰「卿卿,你快走吧。」
尉遲曉微笑著搖頭,向他問道︰「你早就知道了吧?」她知道點火的地方就在白蓮塔的最底層,但她現在一點都不著急。
「嗯。不過,我曾說過,就算死我也不後悔,我願意死在你的手里,而且甘之如飴。」他的笑如火光中艷麗的鳳羽,「快走吧,耶律巒一定給你留有退路,不會讓你燒死在這里,不然呼延延寧無法和兌君交待。」
尉遲曉微笑,「我也早就說過,我哪都不去。」
火燒得很快,木材燃燒的焦糊味變得嗆人。
唐瑾想起天安城那一晚尉遲曉與他說的話,他說道︰「殺我只是為了成全君臣之義,你沒有必要陪我一起死。我已經安排了人送你回金陵,到了金陵霖會照顧你。你若不願為官,我也在化寧寺旁的山腳下準備了一間院子,你可以去那里隱居。」
淚,無法控制的落下。
在她出嫁的前一夜,吾思帶著聖意于夜色之中來到她的府上,那晚吾思最後說的話,她仍記得,——「唐子瑜非百里之才,月復有乾坤,胸懷宇內,早晚為國家之大害。若為大害,擇機殺之,以保萬全。」吾思那麼相信她會做這件事情,而她也確實會做。她出身儒學大家,儒家之道,從董仲舒到朱熹理學,君為臣綱,無可置疑。可是,夫也為妻綱啊!更何況十六歲那年莫愁湖畔,她與此人相遇攀談,傾心相許。她唯有與他一同赴死這一條路。
尉遲曉絲毫不在意樓下「 啪」的燃燒聲,和已經開始沖上來的熱度。她傾身抱住他,「對不起,子瑜,我設計了你,只能以命相償。來世不要再認識我了,我一定會再害死你。」
唐瑾狠心推開她,「卿卿,你走吧!」
尉遲曉卻再次堅定的抱住他,僅是在他懷里搖頭。
唐瑾嘆了一聲,「情不重不生娑婆,愛不深不墮輪回。卿卿,對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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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懂自己為何會在煙波汀州的水碧如藍軒中醒來,床簾紗帷如故,還是她喜歡的竹青色,兩面的黃銅仙鶴燈台也依舊是那樣光亮。
妙音看到她醒了大為歡喜,「王妃可算醒了!」
「我怎麼在這兒?」尉遲曉不明所以。
「王妃忘了?那些匠人不小心,白蓮塔著了火,王爺救王妃下來的時候衣袍都燒焦了!」
尉遲曉突然驚起,「王爺呢?王爺怎麼樣?」
妙音忙按住她,安撫道︰「王爺沒事!王爺就是衣袍一角焦了,人沒事。王妃被煙燻了,大夫說不能起來,得好好休息。」
尉遲曉松了一口氣躺下,「子瑜呢?去哪了?」
「卿卿找我?」唐瑾說著話走進屋,他長發柔順的披在身後,有兩縷散在身前鴨卵青的衣袍上,微笑的容顏如夏花般艷麗。他挑開紗簾,坐到床邊,「剛去沐浴了,不然身上一股煙味兒。」他垂在身前的長發還沒有擦干,濕漉漉的泛著水光。他又對妙音說道︰「去把大夫開的藥膳端來。」
「是。」
妙音下去了,尉遲曉的眉梢漸漸現出愧疚、悲痛、心灰意冷的復雜神色,「為什麼要救我?我不該活著。」
唐瑾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有兩個原因。第一,你是我的妻子。第二,我是你的夫君。」
尉遲曉「呵呵」的笑了,卻笑得那樣苦,連最苦的黃連都不能及上萬一。
唐瑾起身拿起條案上的玉壺倒了一杯酒,他拿著酒杯再次坐回床邊,「卿卿,如果我死能換你喜樂,我願意死。這里是鶴頂紅,不會有救。」他修長的手指握著玉盞,抬手就要飲下。
尉遲曉突然竄起,不知哪來的大力打掉了唐瑾手中的酒杯。她伏在床上泣不成聲,唐瑾輕拍著她的後背任她發泄,卻倏然發現她有些不好。尉遲曉哭泣著喘息起來,像是有一口氣卡在喉頭咽不下去,喉嚨里「咯咯」直響。
「卿卿,你怎麼了?!」唐瑾忙扶起她順氣,「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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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只是虛驚一場,尉遲曉是情思悸動擾了心肺才會如此。只是大夫又說,她身體幾番受創經不起這般激動,要安安心心的養著。
大夫開了養身的藥膳,由妙音帶著下去準備了。
唐瑾守在尉遲曉身邊,安撫得順著她額頭上的碎發,「卿卿,最近我想去一次金陵。」
「金陵?」尉遲曉心驚就要起身。
「你別激動!」唐瑾安慰著拍著她的肩膀讓她躺下,「兌君是想殺我,因為從古至今沒有哪一位君主不想金甌無缺。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我大巽實力強于兌國,兌君有所擔心,願意聯手強弩之末的離國余孽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只要我活著一日,大巽就不可能亡國,即便離、兌聯手我也有十足把握。」
「那你去金陵豈不是自尋死路?」
唐瑾微笑,「如果你希望我死,我不會有任何反抗。但是我去金陵不是去送死,而是要說服兌君維系兌國與我大巽的秦晉之盟。」
「你……」
「我會去說服兌君,不再使你為難。」他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頭,「放心,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