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泉亭王及王妃啟程返回雲燕。尉遲曉心里清楚,此去一別經年,再見時定然烽煙四起。她在心里暗暗做了打算,並不多言。
回去的路上,唐瑾不去騎馬,和妻子一起一起坐著馬車,間或也乘船而行。馬車顛簸,唐瑾一路把她護在懷里,或是和她閑話,或是在她睡著的時候給她添衣披被。
這往雲燕去的時候正是最暖和的時節,此時車里放著小號的冰盆,馬車兩邊的簾子都打了起來,一路稻香草香,車馬行得又慢,當真逍遙。
尉遲曉身上是兌國傳統的輕紗襦裙,裙擺是當季的荷葉圖樣配了漸變的水青色。
「這幾日,我想著一件事情。」她說。
「是什麼事?」唐瑾攬著她。
「你將諗兒留在府里教導是不是有另一重意思?」
唐瑾知道她定然是看出來了,便問道︰「你怎麼想?覺得好嗎?」
「太醫說我不易有生養,我也覺得諗兒那孩子很好,聰敏乖巧又好學,只是不知道三弟肯不肯?」
「我一早就與三弟說過了,只是想看你的意思。」
「那便回了君上,過繼過來吧。從七歲上諗兒就養在咱們兩個身旁,總不會生分。」她沉吟片刻,抬首問道,「子瑜,你會不會想要一個親生的孩子?畢竟這樣是委屈你了。」
唐瑾低頭吻了吻她,「若是上蒼賜你我一個孩子,我自然無限歡喜。但我不想要和別人一個孩子。」
尉遲曉垂首微有嘆息,「我覺得自己無法回報你。」
「一直在我身邊就是最好的回報。」
一路顛簸回到雲燕之後,唐瑾向聖上請旨將三弟唐琰的庶長子過繼膝下,繼承泉亭王的衣缽。這是發生在鴻嘉九年八月初七的事情。
與此同時,金郯山方向的離軍由于呼延延寧的意外身亡而分裂,少數從金郯山帶兵出走的離國將領被言節等部殲滅,其中亦不乏投誠之士。
耶律巒回到金郯山帶殘部據守,被奉為君上的呼延高馳寢食難安。耶律巒不愧是一代名將,巽、兌兩國聯軍屢攻難下。後世史家上對這件事情的評價十分通俗,正所謂「鶴蚌相爭,漁翁得利」。據史家分析,金郯山難以攻克的原因,不乏耶律巒足智多謀,但其中也多有巽、兌兩國都不願耗損兵力的緣故。
于是,對金郯山離國余部的圍剿一直到鴻嘉十二年。
鴻嘉十二年,天作不佑,金郯山三月大雪彈盡糧絕才得以攻下。耶律巒于亂軍中戰死,其余離國諸將或死或降。而作為離國最後一代君王的呼延高馳,在被兌國押解回金陵的路上病亡了。
歲月彈指,在大巽鴻嘉十三年、兌國歷太初十五年到來的春天,文瓏迎來了他的第一個孩子,他的嫡長子文澤。太初十七年,文瓏有了一個女兒,由他的侍妾孫氏秋月所出,取名文。這時還沒有人預料到,這個女孩兒會被後世譽為「東屏英奇」。
此時離國的余孽已盡數清剿,巽、兌兩國開邊境互市已有五年。五年來,兩國交往貿易,互通有無,來往密切。除了九州二主以外,正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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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鴻嘉十五年的秋天,剛剛過了重陽節。風已經開始轉涼了,吹著樹梢上如火的紅葉「噗嗦嗦」的搖晃,芳歇苑里的幾株金桂都已經開了花,遠遠就能聞到甜美的香氣。
尉遲曉早起正在妝台前梳妝,準確的說是唐瑾正在為妻子梳妝。頭上的百合髻已經梳好,唐瑾正拿著一枚簪子比量著,「你不喜歡金器,今天插這枚黃玉的鳳首簪,可好?秋天總用銀器、翡翠也太冷清了些。」
「都好。」尉遲曉透過蕉葉水晶鏡含笑看著她的夫君。即便她已經不再年輕,唐瑾依舊待她如故。此時插發的那枚鳳首簪是黃玉中的最上品,行里人稱「黃侔蒸梨」,價值連城,一支簪子抵得窮苦人家過上十年。就這樣的簪子,尉遲曉有許多,諗兒小時候淘氣還曾跌碎過兩支。
唐瑾給她妝點了發髻又回手畫眉,尉遲曉問道︰「去給霖送女兒滿月禮的人回來了嗎?」
唐瑾邊畫邊說︰「這才去了幾天,哪里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了,我總想著巽國的馬快。這太平的日子過久了,都忘了時日了。」尉遲曉道,「諗兒轉眼都十五了,是大人了。」
「他天天央著我要去軍中歷練,也是到時候該帶他去軍中行走了。」唐瑾說。
就听啪啦啦的一陣腳步聲,隨之而來的是門外等著伺候的三清的聲音,「世子慢點!」三清的話還沒說完,門外已經響起了扣門聲。
「爹、娘,諗兒來請安了!」少年響亮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唐瑾和夫人對視而笑,提聲說道︰「進來吧。」
十五歲的唐諗已經很有些身量,眼珠烏黑,炯炯有神。或是在膝下久了,雖不是親生,唐諗的眉目間卻與唐瑾十分相似,只是少了父親的妖媚之色。
「諗兒給父王、母妃請安。」唐諗站在門口恭恭敬敬的行禮。
「你來得倒早。」唐瑾說,手里已經將涵煙眉畫好。
「父王說今天要帶我去城北大營,自然起得早!」唐諗高興爽快的說,倏爾又覺得有些不對,「母妃,你臉色怎麼不好?」
「沒什麼,昨天貪涼,賞楓的時候吹著了。」尉遲曉看到一直養在膝下的兒子不免慈和微笑。
「母妃身子不好,一定要當心。父王,不然我今天不去了吧?母妃看起來不大好,別是咱們兩個都離開了家沒人照顧。」
尉遲曉招呼他上前,理了理他跑亂的衣裳,「哪里的話,家里不還有這麼些丫鬟下人?再說,昨天半夜已經鬧著吃了藥了,沒有事的。你不是盼了好久嗎?你父王已經和軍中諸位將軍打過招呼了,哪里能說不去就不去了?你往軍中定要穩重些,在家里你掀了房頂都沒有關系,但軍中有軍法,不要胡鬧。」
「我知道了,父王已經說過了。再說父王十五歲就已經上戰場了,母妃十五歲都是狀元了,我一定不能給父王和母妃丟臉!」
「好,那你們父子兩個去吧,別錯過了軍中的晨練。」尉遲曉起身給唐瑾正了正七寶金冠,下樓送二人出門。
秋天的風是已經涼了,但還遠遠沒到滲人的程度。她昨天也不過是在風里多站了一會兒,此時在儀門旁送二人出門就覺得腿上虛軟。尉遲曉心里有些明白,這大概是前幾年的病都反上來了,謝玉曾說她脾氣將絕,那一陣又是連番事情,雖然養了這麼多年都已經大好了,但時不時的總會鬧些小病。
唐瑾察覺到她的無力,在門旁扶住她叮囑,「回去好好歇著,我去軍中交待幾句就回來。」
尉遲曉笑了笑,「你總是擔著教練三軍的差事,哪有這樣一天到晚偷懶耍滑的。」
唐瑾笑道︰「陛下都看慣我這個樣子了,我若是哪天早出晚歸,他一定要派太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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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這對父子,尉遲曉就回房歪著了,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尉遲曉覺得自己不過是閉了閉眼,再睜眼時不知怎的太陽都已經偏西。唐瑾就坐在床邊看著她,他身後是垂下的秋香色梧桐紗帳。尉遲曉覺得自己嘴里發苦,像是喝了什麼苦藥似的難受。
「你有點發熱,我回來喂你喝了藥,不記得了?」唐瑾模了模她的額頭。
尉遲曉努力回憶,隱約印象中他似乎是叫自己起來吃藥了,只是睡得迷糊,記不真切了。
唐瑾薄責道︰「早晨起來你還說沒事,今天就不應該讓你起來。」
「諗兒那麼高興,若看我病了,他今天不也去不成了?」
唐瑾已經端了蜂蜜水回來,「諗兒今天在軍中倒還有模有樣,陛下听說他要到軍中歷練還親自來了,一應策問,軍陣變換,他都做得很好。陛下要給他中郎將的位子,我為他求了卒長。」
尉遲曉坐起身捧著青瓷水杯,由著夫君為她將身上的被子拉高蓋好。她輕輕笑著,這些年保養得當,嘴角眉梢並不見細紋的痕跡。她說︰「泉亭王的世子去當卒長,不出明日恐怕就要成了雲燕的趣聞了。」
「不能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就給予高位,就因為他答得太好了,陛下又很是表揚了一番,如果再給他高位,他就容易失了分寸。」
尉遲曉一手拿著杯子,另一只手摩挲著唐瑾的眼角,那雙鳳眸一如初識般妖嬈媚人。她說︰「今兒諗兒要往軍中時,我就在想,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眼間我也過三十了。」
「才剛過而已。」唐瑾握著她撫過來的手。
「可是你看著怎麼還如二十許人,明明要比我大上七歲。」
「怕老得太快,被你嫌棄。」唐瑾笑望著她,眸中綿綿深情如春光柔和。
「是我怕被你嫌棄才對,過去不愛用的珍珠粉、玫瑰汁子現在也都用了。」
「卿卿不論什麼樣子,對我而言都如珍寶。」他細細的吻著妻子的手背,突然!
「世子,王爺和王妃在屋里說話呢!」門外妙音故意提高的聲音,提醒了屋內的夫婦,兒子回來了。也是泉亭王夫婦親愛無間,有一兩次差點被年幼的諗兒撞破兩人親熱,下人都形成了這種習慣,見到唐諗過來難免要高聲報一句。
唐諗在屋外扣門,「父王、母妃,我回來了!」
「進來吧。」唐瑾說。
唐諗進來見禮,「給父王、母妃請安。」三清和妙音也一同進來,將床上的簾子收束起來。
「過來給娘看看。」尉遲曉慈祥的看著換了戎服的兒子。
「娘,我跟你說……」唐諗剛想講今天一日的見聞,就見尉遲曉靠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肩上還披著一件外袍,「娘你病了?要不要緊?看太醫了嗎?」
「沒事,都吃過藥了。」尉遲曉說,「今天有什麼新鮮事?」
唐諗少年心性,藏不住話,見母妃問了便說︰「今天我見到陛下了,陛下還夸我有父王年少時的風範,陛下還跟我說……」說到這里,他窺了一眼唐瑾的神色,像是有什麼話不敢說似的。
唐瑾輕輕一笑,「陛下還跟你說,我年輕時在街上打架斗毆是一把好手,是不是?」
「呃……父王現在也很年輕。」唐諗不太敢抬頭去看笑得雲淡風輕的父王。
尉遲曉笑著覷了唐瑾一眼,繼續問道︰「陛下還說什麼了?」
「陛下還說……!」唐諗說著又窺了一眼父王的眼色。
唐瑾看他這小心翼翼的神色,好笑的說︰「陛下還說我艷色傾國,不減當年,漸有月兌俗之態,眼看是要羽化登仙而去了,是不是?」
「陛下還說宮中沒有一個妃子能比得上父王的姿色包括姑姑。」唐諗很快的回了句嘴,又趕忙低下頭。
尉遲曉忍俊不禁,安慰兒子,「好了,這些話你父王都听慣了。快去換件衣裳,準備吃飯了。」
「就在這兒吃吧,母妃別再起來挪動了,小心再著了風。我去換件衣服就回來,很快的,娘等我吃飯!」唐諗說完話就一股風似的出去了。
唐瑾這邊讓人端晚膳進來,轉頭對尉遲曉說︰「你說諗兒這性子像誰?母妃、娘的渾叫就算了,性子還這樣風風火火的。」
「我看倒有些像皇後娘娘。」尉遲曉笑說。
唐瑾笑道︰「是了!碧兒小時候是這個樣子,只是這些年當了母親也穩重了,一定是當年把諗兒送進宮讀書那段時間鬧的。」
尉遲曉抿嘴含笑,「听三弟說,夫君小時候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夫妻二人說笑了幾句,唐諗就換了衣服回來了,恰好飯桌已經在屋內擺好。尉遲曉正要披衣起身,父子兩個異口同聲的不同意,她也只得倚在床上由著唐瑾來喂。
這邊正吃著飯,外面忽然報木通來了。
「讓他進來吧。」唐瑾說。
木通進來見了禮,對唐瑾耳語數句。
唐瑾道︰「知道了,去吃飯吧。」
木通行禮告退。
尉遲曉看去,唐瑾行事說話倒與先前一樣,只是木通這神神秘秘的著急過來,稟報得必然不是可以這樣若無其事的話。她也並不問方才之事,繼續和諗兒說在軍中的見聞。
諗兒似乎也看出了些什麼,這一餐飯吃完,諗兒又在房內陪父母喝了茶。到了準備回房的時候,唐諗忍不住試探的問了一句,「父王,方才是不是,有大事?」
「是不是大事要靠自己分辨。」唐瑾向他說道,「為何吃飯的時候不問,這時候想起來問我?」
「木通叔叔這樣過來,定然不是小事,只是既然是與父王耳語,我猜是不便我知道的事。所以就沒問。」
唐瑾又問︰「那現在怎麼又想問了?」
諗兒低聲答︰「沒忍住。」
「這件事你暫時不知道也無妨,不過你要留心著周圍的動靜,等過段時間我要考你。」唐瑾道,「父子之間多言一句無事,但于朝堂、于疆場多半個字都不可說。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是,孩兒受教。」
唐諗回房後,尉遲曉也有些倦意,讓如是等人打水洗漱,準備歇了。唐瑾斜倚在床上,「卿卿,你不問嗎?」
尉遲曉任由他摟著,笑了一笑,「我是諗兒嗎?」
唐瑾也笑了,「他問一句是好奇,你不問大約是你猜到了。」
尉遲曉道︰「那就讓我猜猜如何?」
「你猜的一向是準的。」
尉遲曉道︰「木通來是說邊境互市的事情?」
「是。」
「應該是兩國商人有了糾紛。」
「是。」
「事情不小,但也不大,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這是個機會,君上勢必不願意化了,還要拿此事做文章。」尉遲曉一句一句的說,「所以,我相夫教子的日子就到這里了。」
唐瑾低頭在她額上一吻,萬般糾葛都在這一吻之間。
「我已經想好了。」尉遲曉說。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