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甌無缺 第66章 鴻嘉東進

作者 ︰ 赤卯

歷史上稱為「鴻嘉東進」的事件的開端,是荒誕到可笑的。一切的開始不過是因為巽國商人不滿兌國商人生意做大,傾倒了兌國商人的五斤茶葉。而在爭執之中,兌國商人失手將傾倒茶葉的人打死,巽國君臣聲稱兌國蓄意破壞兩國友睦,並翻出多年前的無數案例,證實兌國早有攻伐巽國之心。

巽國就這樣先下手為強了。很快,大軍就在雲燕集結。

巽國大軍不日就要出發,計劃兵分兩路,一路開往此時作為兌國北方邊城的隆陰;一路則往南下繞過隔斷兩國的昆萊山,再過蒼溪,進攻兌國西南的閬中。

昆萊山是蒼溪和長河的源頭,蒼溪自北向南,成為巽、兌兩國的分界線,長河則一路向東,成為貫穿兌國的大河。當年也正是因為有長河,離國在興國之初才無法吞並兌國。而今巽國有西南一路的原因,也是想要共佔長河之險,順流而下,直搗金陵。而這重要的西南一路大軍就由老將軍尚騰統帥。

在出征前,端木懷拜泉亭王唐瑾為上大將軍,統帥三軍。唐瑾三辭而受,領北方一軍預備開往隆陰。

在大軍將要出征的前一夜,尉遲曉在春眠院準備了酒水以作暫別。

青白玉的酒壺靜置在紫檀木萬花桌上,兩個配套的青玉福壽杯擺在佳肴兩側。桌上的三絲拌鴨舌、香煎臘肉、黃金滿園都是下酒的好菜。

尉遲曉屏退左右,提起酒壺給二人的杯子滿上,透明的酒液在金燭台的燭光晃晃之下呈現出琥珀的顏色。

尉遲曉緩緩放下酒壺,端起酒杯的衣袖踫到紫檀木桌的邊緣微微晃著。她一手托著杯底,一手擋在杯沿,「夫君,我敬你。」

唐瑾輕和的微笑,一縷媚色自然而然的流露而出,手中的動作伴隨著眼底的溫柔,他將妻子手中的酒杯奪過,傾灑在地。尉遲曉瞳孔微放,就見他又拿起酒壺,酒水灑了一地,滿室都飄著醇厚的酒香。這時,唐瑾才拿起屬于自己的那杯酒,嘴角餃著濃郁的微笑,「卿卿敬我,自當滿飲此杯。」

尉遲曉劈手就打過去。

青玉杯「嗙啷」一聲碎成兩半,跌在滿地的酒水之中。最終那一壺美酒,誰都不曾喝上。

「你明知道……!」尉遲曉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知道,所以不能讓你陪我死。」

「我要害死你,用我陪葬有什麼不對!」

唐瑾安撫得順著她的後背,「卿卿,你不記得我說過嗎?我樂于死在你手里,但不是要你和我一起死。」

尉遲曉「呵呵」的笑了,那聲音很低,像是淺口盤中的水倒入甕里,沒有兩滴就不見了。

「我終是對不住你。」她說。

「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唐瑾此生別無所求。」

尉遲曉低眉看向摔成碎片的青玉杯盞,「可是你我終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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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諗自然不會想到自己到軍中不足三個月就要真正上戰場了,而征討的對象是他母妃的家國。臨去前,母妃對他說︰「有你父王在,不必擔心。」

在唐諗的印象中,他的姑姑,大巽尊貴無匹的皇後也經常說這句話,「有大哥在,什麼都不用擔心。」

跟著大軍出城的唐諗,扭頭看向身後,只能看到整齊劃一的、黑壓壓的人頭,走在一眼望不見盡頭的軍隊前頭的就是他的父王。唐諗抬起頭,看見母妃正站在漸去漸遠的雪白城牆上,他用力揮了揮手,母妃以優雅輕緩的動作回應了他。這一去是征討兌國,不知道幾時能夠回來。他不自覺得看向走在前面的父王,父王也以同樣的角度回望著城牆,只是唐瑾很快就轉過頭,一心一意的專注在行軍上。

唐諗九歲上被過繼到泉亭王府,已經是懂事的年紀了。在他的記憶里,父王只要人在京中,就總是和母妃出雙入對,便是母妃的一飲一食都要親自過手。兒時陛下帶姑姑來芳歇苑飲宴還曾嘲笑過父王「毫無上將氣度」,但父王從不在意,照舊為母妃布菜斟酒。而今這一去,父王想必比自己還舍不得吧?

唐諗這樣想著,全然不知就在他們從雲燕出發的同一天,他的母妃也離開的雲燕。不是作為大巽的泉亭王妃,而是作為兌國的建平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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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史書的記載,尉遲曉再次出現在歷史的視線中,是在一個月後的隆陰。

隆陰在大約一百年前曾是兌國的領土,名為明州,後來被離國佔領才改了隆陰這個名字。後來離國滅了,又劃歸入兌國版圖。隆陰城地處遼闊的通豐平原,毗鄰東海,古人有雲︰「明州之地,環滄海而襟山河。」這「山河」二字指的則是隆陰之東的金郯山與繞過隆陰城西北、東北入海的隆江。

然而不論是東海,還是隆江與金郯山,都不是站在隆陰城頭能看到的。在城樓上唯一能看見的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還沒有迎來春天的通豐平原此時還是一片荒野,去年干枯的野草無精打采的匍匐在地,正兀自醞釀著新一年的生機。

此時此刻,獨自站在城牆上的人的眼中就是這樣一副頹敗荒疏的景象,她身上穿著細碎迎春花的水綠底曳地襦裙,單薄在身姿任由未盡的北風侵蝕,不躲不讓。

「你這樣該著涼了。」

雪緞斗篷披上來的那一刻,她突兀得以為還是唐瑾站在她身後。他的目光總是隨時跟隨在她身邊,無微不至的……尉遲曉強迫自己停止這種思念。

尉遲曉回過身,文瓏正以保護的姿勢站在她的對面,他的左手自然的按在腰間的劍柄上。歲月為他增添了一份名叫「氣韻」的溫潤,當年如玉的公子,而今更是儒雅不群。

「該出發了,是嗎?」尉遲曉問。

「決戰的地點已經決定在隆江南岸的州漯磯了。」文瓏說,「隆陰是北方重鎮,他……勢在必得。」

尉遲曉微微垂下眸子,「那便走吧。」

「不著急。巽軍不熟水性,便是到了隆江邊上,也得緩上數日。」

「你雖這麼說,自己不是早十來日就選定地方了?你這個新封的驃騎將軍特地回城接我,我這個參軍怎麼能還不往軍中去呢?」尉遲曉揚起微笑,點點笑容虛浮在她的眼角眉梢。此時,言節和鐘天往西南鎮守閬中,防備尚騰西南一軍佔領長河。

「繼宛公之後被授了這樣的官職,我也很是惶恐。」文瓏說道,「你從雲燕回來之後,一直不大好,河邊風吹日曬,不如在城中多住幾日為好。」

「霖,驃騎將軍之位你當得起。」尉遲曉說了這樣一句,就往城下走,「我很好,你別擔心。」

兩人一同步下城牆,文瓏始終走在她身前半步,有一半的身子擋在她前面,那是一種無聲的保護的姿勢。尉遲曉微微彎折了嘴角,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說道︰「澤兒和都還小,正是需要父親的時候,你這時候出來,也是可憐兩個孩子了。」

文瓏以他素來的溫和口吻說道︰「有國才有家。」

離國滅亡之後,兌國的國力在丞相吾思的治理下蒸蒸日上,但是,剛剛開始興盛起來的兌國比起積蓄日久的巽國相差甚遠。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巽國之將平庸,才可使兌國挽回懸殊的局面。這也是尉遲曉回來的理由,只要她在軍中,唐瑾總會有所顧慮。她不惜背叛他,傷害他,也要保住自己的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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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州漯軍營,中軍大帳內已經集結了兌國的諸位將領,除了木柳在柘城見過,其余人等有曾在金陵有過數面之緣的,也有不相識的生面孔。尉遲曉在沙盤前再次講了唐瑾軍營的大致情況,包括巡邏的分布,營區的安置等等。這些都是她在當年乘風大營看到過的,其中多有她這些年對巽國和唐瑾本人的了解,消息十分可靠。當年鐘天雲游回來,也曾帶回巽國的習俗情報,而此次尉遲曉所言又更為詳細。

軍帳中正在議論,忽然傳令兵來報︰「報!巽國有使者到!」

「使者?」文瓏對傳令兵的話提出疑問。

「是,說是奉泉亭王之命,有東西要送給建平長公主。」

帳中諸將面面相覷。

傳令兵的番話使尉遲曉的心髒緊縮起來,他要給自己什麼?是休書嗎?送來休書才是理所當然的吧?她曾經三番五次的想要殺他,不僅如此還將多年在巽國了解的情報偷渡出來,甚至使他作為三軍統帥的立場變得難堪,使他在巽國朝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就憑這些哪怕他要殺了自己,鞭尸凌遲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尉遲曉定了定心神,對傳令兵說道︰「讓來使把東西拿進來吧。」

穿著巽國戎裝的來使身後跟著兩個抬著木箱的人。沒人能看懂這箱子的意思,這紅木箱子里如果裝的是退回來的嫁妝的話,未免也太少了一些。

這時听來使說道︰「這里面是王妃的冬衣,王爺說隆陰地冷,不比金陵,叮囑王妃不要貪涼。」

尉遲曉睜大著眼楮,勉強容下將要溢出的淚水。她不敢再向那口紅箱子看上一眼。

文瓏適時的踏上前一步,恰到好處的擋住了尉遲曉的身體。他對使者說道︰「有勞遠來。」

諸將都不能相信,被這樣對待的泉亭王竟然還給長公主送衣服?同為女性的木柳轉眼看向尉遲曉,張了張口卻沒有一句話是能說出來的。

尉遲曉稍冷靜了一些,說道︰「就在這里把箱子打開吧。」

兩軍即將交鋒,如果箱子里被夾帶了什麼要命的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就如那次文瓏在呼延延寧軍中散播下的瘟疫。即便沒有這些,只是夾藏了字條一類也是通敵賣國的大罪。

箱子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打開了,隨軍的幾位醫官反復檢查過,當真只是普通的冬衣。連同衣服的夾層也細細翻過,但除了裘皮和棉花沒有任何其他東西。

一切檢查無誤,尉遲曉才對使者說︰「辛苦了,回去復命吧。」

使者躬身告退,尉遲曉蹲,將剛才翻亂的衣裳一件一件疊回箱子里。她的動作很慢,就好像還是在家中邊收拾著衣裳,邊與那人低聲私語。她屈膝跪在木箱前,膝蓋並攏偏向一側,與筆直的脊背形成優雅的角度。

尉遲曉收拾好衣服,蓋上箱蓋起身到外面換了兩個衛兵進來,「抬到我的帳子理去。」

「是。」

文瓏走上前,輕聲對她說︰「要不要回去休息一會兒?」

尉遲曉回首笑了笑,「剛才軍營排布的事還沒講完。」

尉遲曉回到沙盤前,向諸人頷首致歉,「那麼,我們就繼續吧。」而後,她如剛才一般繼續講解巽國的軍營布置,口齒清楚,邏輯清晰。

這一場軍議進行了兩個時辰,排布完畢,諸將散去各行其職。文瓏陪尉遲曉出帳,走在最後。兩個人就這樣一言不發的走在正午明媚的陽光下,初春的陽光刺痛了尉遲曉的眼楮,她頭一次知道春天的光線也可以刺目到流淚的。

「辰君,你……」文瓏斟酌再三還是開了口。

「我已經做出了選擇,不會再選一次。」尉遲曉果決的說。

「但你有哭的權利。」

「我沒有,霖。這是我自己做的選擇,我不可以後悔,更不可以為這件事情落淚。」尉遲曉望向湛藍天空上那輪刺痛她雙目的太陽,「一個為敵國統帥哭泣的長公主,又怎麼能安定軍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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