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城上燕廣那一箭已然傷肺淤血,唐瑾又幾次氣血攻心不提,而今再受重創,巽軍沒有主帥,一時戰力全無。
泉亭王重傷之時,靜州城內正計劃著重新奪取大明城。
文瓏的行動幾乎有雷霆之勢,就在他從新語回到靜州的第三日,就向大明出兵。對此,陽丘山大營也迅速做出反應,向大明派出援軍。然而有文瓏智計百出,半個月後,大明守城的巽國驍將袁仁終究不敵,大明城以南重新回到兌國的控制之下。
趁此時機,文瓏毫不懈怠,留了平北將軍殷明鎮守大明,又整軍進發隆陰。巽軍剛剛佔領隆陰立足不穩,文瓏瞅準時機,大破隆陰,重新佔據了隆江之險,截斷巽軍糧路。文瓏命安東將軍洪山鎮守隆陰,征西將軍葛壽守隆江,自己返回靜州將唐瑾徹底圍困在陽丘山上。
此時的靜州城中,只有尉遲曉一人在此養病,文瓏另外留了一個官拜武衛中郎將的年輕女將守城。
這位武衛中郎將姓墨,名夙,字早敬,與尉遲曉很有些淵源,墨夙對這位建平長公主也很是尊敬,每日傍晚必來看望。墨夙若有不能決斷之事,也會來請尉遲曉決斷。尉遲曉近來精神好些,常會如今日一般留她一起用晚膳。
餐桌上,墨夙一直都是一副有話想和她說,又不知該不該說的為難模樣。
「是有什麼事?」尉遲曉向她問道。
墨夙舉箸不定,「有件事,我覺得可疑,但又沒有證據。」
尉遲曉屏退左右,「說說看。」
墨夙道︰「尹縣令……似乎有通敵之嫌。」
尉遲曉身邊伺候的兩個丫鬟就是這位尹縣令指派的。她問道︰「何以見得?」
墨夙說道︰「巽軍攻城那日,我負責守備城門,曾看見尹縣令趁夜而來,他身邊還跟著兩個差役,鬼鬼祟祟很是可疑。我正想叫住他來問的時候,巽國就鳴金收兵了,再一轉頭,他也不見了。」
尉遲曉點了點頭,問道︰「還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嗎?」
「這兩日我特別讓人留心了一下,尹縣令每隔三天到了夜里三更都會往後府的園子里去,但園中無人,我敢跟進去,不知具體如何。」
「我知道了。」尉遲曉略想了一下,讓墨夙附耳過來。
三言兩語之後,二人籌謀已定,只等第二天行事。
——————
次日一早,尉遲曉使人請尹居當晚來她處用膳,尹居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到了傍晚,尹居換了便服而來,對尉遲曉恭恭敬敬的見了禮,「承蒙長公主垂青。」
尉遲曉坐在正位上頷首算作還禮,她道︰「這些時候于此叨擾尹縣令了,還多勞縣令派人來服侍我,這兩個小丫頭做事伶俐,人也乖巧,很是好呢。我一直想找機會道謝,未想身子不爭氣,一直拖到今日。」
「長公主實在客氣了,這些都是下官應該做的。」
尉遲曉讓身邊的丫鬟布菜,一桌皆是附近的山珍野味,本就是戰時也沒太多好東西,不過就是蘑菇炖野雞、山藥煲排骨一類。
尉遲曉夾起丫鬟布在碟子里的山藥,不經意的說道︰「夫君常向我提起你。」
建平長公主的夫君可是巽國的泉亭王。尹居面上一僵硬,「長公主說笑了。」
「大人哪里的話,夫君所托之事還多勞大人費心。」
尹居訕笑,「長公主這是哪里的話?」
尉遲曉眸光一凜,「莫不是大人不想守約?」
尹居一蟣uo對諛搶錚?趴誚嶸嗨擋懷齷襖礎C娑哉庋?晃剩??鷚膊皇遣淮鷚膊皇恰 br />
尉遲曉柔柔笑道︰「大人可知違了泉亭王的約,是何等後果?大人能為一方父母,自然也是金榜題名過的,想必知道漢代廠川王劉去的陽城王後嫉妒劉去愛姬榮愛的故事。我長久病著,一時想不起來,勞大人講一遍給我听吧。」
這故事尹居自然知道。廠川王劉去寵愛榮愛,多次和她一塊飲酒取樂,他的王後陽城昭信嫉妒成性,便去向劉去說︰「榮愛看人時,神色有些不正常,大概是和誰有私情」。劉去信以為真。一次他見榮愛在給他繡衣領上的花紋,一怒之下奪過衣服投進火中燒掉。榮愛見劉去生氣,非常害怕,投井尋死。劉去命令人把她撈出來,不幸榮愛沒有死。劉去以為榮愛畏罪自盡,下令杖責榮愛,逼她招認私情。榮愛受刑不過,胡亂說出和一個大夫有□□。劉去越發惱怒,就把榮愛綁在柱子上,用燒紅的尖刀剜掉她的兩只眼珠,再割下她的兩條大腿上的肉,最後用溶化的鉛灌入她的口中,鉛水滾燙,一入肚月復就凝固成硬塊。榮愛死時小月復墜得老大,腸子脾胃都被壓在了一起,硬邦邦的墜在下月復,死狀極為可怖。
尹居慌忙跪下,「下官萬萬不敢違約!只是因泉亭王近日病著沒有新的意思,下官才沒有動作!萬望王妃明鑒!」
「大人這是做什麼?我也不過是提一句玩笑話罷了。」尉遲曉指了身邊的兩個丫鬟,「還不把尹大人扶起來。」
丫鬟一邊一個扶起他,尹居猶自作揖,「多謝王妃,多謝王妃!」
尉遲曉含笑說道︰「王爺近日有些事情,這邊暫時還不動,不過大人也要隨時準備著。大人可都準備好了?」
尹居回道︰「王妃問話,下官自然沒有不答的道理。只是下官受泉亭王的命,自然還要見過信物才能說話。」
尉遲曉笑道︰「大人信不過我,這也有情可原。王爺讓我找上你,原是指望大人能帶我出去。」
「王妃要走?」
「我回這里也是幫王爺完成一件事情,現在事情完了自然要走。大人既然不見信物,不肯幫我,我命人知會王爺就是了。只是到破城那日,王爺是賞是罰,我可幫不上大人了。」
泉亭王對王妃的心意,即便是這靜州縣中的垂髫幼童也人人皆知。尹居不敢大意,說道︰「王爺有命下官自然從命,不知王妃要何時回去?」
「就在後日夜里。我若自己出城必然要過武衛中郎將那里,就算有個理由,她也不免要派人護衛,諸多不便。因而王爺要大人幫我出城,城外自然有人接應。」
尹居猶自存疑,試探問道︰「現今陽丘山被圍,王爺還可派出人來?」
尉遲曉微微仰起頭,眼眸朝下覷著尹居,「大人真以為隨國公那些兵馬能圍得住泉亭王?」
「是、是,泉亭王猶若神兵天將,自然是圍不住的。」尹居答應,「王妃既這麼說,且由下官安排,後日夜里自然奉命而行。」
——————
轉眼便到後日,就說這天入夜三更。尹居帶了人悄悄到尉遲曉這里,尉遲曉已經換了暗色的衣裳,罩了蓋頭的斗篷就隨他往外上了轎子。
尹居帶人抬著轎子,沿著最暗的小路,過了三五個坊間,就在快到城門的時候,他讓人先放下轎子,自己往城門出說話。
大概沒有一盞茶的工夫,城門守衛的幾個人就退下了,隨著尹居招手,又來了一班人把手城門。尹居對他們低聲吩咐幾句,他們轉手準備除掉大門上下三根的門閂橫木。就在此時,左右忽然突出百十來號將兵,將尹居等一干人圍在中間。
尹居方知中計,重重嘆了口氣,也不分辨。
尉遲曉緩緩步過來,她摘掉兜帽,發間的銀釵在月色下滑過一線光華。
「大人食君之祿,不思為君分憂,反而賣國求榮。」她一字一句在寂靜的月色中格外清晰。
尹居听到尉遲曉這句話,倒是笑了,向尉遲曉問道︰「自古夫為妻綱,妾婦之道,以順為正,長公主可能說明白自己背泉亭王而去是什麼道理嗎?」
尉遲曉道︰「大人只讀《孟子》,又讀得這樣斷章取義,可見這進士是白中了。帶下去,押解金陵由陛下決斷吧。」
尹居被帶下去了,尉遲曉由人服侍著重新上轎回去。她坐在轎上,心底陣陣發涼。她倒不是在意那句「妾婦之道,以順為正」,而是尹居所說,她終究是背泉亭王而去。
經過那一夜的事,尉遲曉在房里歇了兩日。這兩日她心里想得明白,尹居是唐瑾安排下的內應,那日墨夙所見,怕是他正要去開城門,逢了唐瑾突然發病嘔血,才沒有成事。想起唐瑾,尉遲曉心里又是一番郁結。而今這情勢,也不知他怎樣了?
——————
且說靜州城外陽丘山大營中,唐瑾已臥病多日,生死未卜。然而即便如此,兌國幾次欲斷巽國水道都不能成,更休說攻上山全滅巽**馬。
「泉亭王必然尚在。」文瓏在軍議的時候說道。
大帳內包括木柳在內的幾員將軍俱在,中堅將軍簡州說道︰「巽軍死守水源,不能硬攻,我等可以巧取。」
「簡將軍以為當如何?」文瓏問道。
簡州指點地圖,說道︰「我們可以派一支奇兵,佯攻巽國大營,而後趁機截斷水源。」
文瓏听罷,搖了搖頭。
「巽軍能堅守水源不過是泉亭王強自支撐,擒賊不若先擒王。」于虢說道,「泉亭王被床子弩射中,又因我軍時常騷擾而不能安心靜養,此番應當已是強弩之末。我等可一邊設法去斷水源,一邊四處出擊,使泉亭王疲于應付,不能安歇,早晚必亡,到時候巽軍哪里會是我等對手?」
此時絕不是堅持君子之道的時候,文瓏心中掠過一絲不忍,卻贊同了于虢的看法。
就在陽丘山下兌軍大營中商議殲滅巽軍時,山上的巽軍大營里又是一番情景。
彼時,唐瑾正歪在床榻上手里拿著金柄的匕首在雕一支竹笛,刀鋒薄而鋒利,他修長的手指在恰到好處的地方打開音孔,動作流暢而自然,——如果沒有間歇的咳嗽的話。一陣陣的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著他的**與靈魂。
唐瑾已經料定兌軍的動作,幾位將軍方才得了他的吩咐出去了。此時空蕩的中軍大帳內只有一陣接一陣的咳嗽聲,這使闊大的帳篷里產生了一種令人倍感淒涼的孤獨感。
「父王,我能進來嗎?」唐諗在外面這麼問,卻在听到了唐瑾的咳嗽聲時直接掀起帳簾進來。他手里端著熱騰騰、黑乎乎的湯藥,唐諗放到一旁先過去給唐瑾拍了拍後背,又順了順氣。
「藥給我吧。」唐瑾艷麗的面頰上是一層憋漲的桃紅。他喝下藥,唐諗又給他順了順氣,唐瑾的臉色好了不少。
唐諗端來水給父親漱口,年輕的世子兩邊的眉毛皺在一起,「在大明的那一箭還沒有養好,偏偏這一箭又傷在肺上,父王不能再勞神了。」
「面有驚雷,而心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唐瑾撫開他的眉梢。
指尖柔和的觸感在唐諗的眉心打開,他突然就有點控制不住情緒。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母妃的背離,連番的戰事,父王的傷病。這時唐瑾明顯帶著溫暖的教導使他緊繃的情緒瀕臨崩塌。
「男孩子不興哭。」唐瑾沉下聲音。
「是!」唐諗趕忙抹了兩下眼楮。
這孩子到底也不過就十六歲,雖然唐瑾自己十六歲的時候已經獨當一面了,但是對孩子他還是出言安慰了一句,「陽丘山圍不了太久。」
「有父王在,那是當然的!」少年對父權有著天然的崇拜,「我只是、我只是……為父王覺得傷心。」
唐瑾笑了笑,「為我有什麼可傷心的?」
「那一箭可不是母妃……」唐諗極快的說了這麼幾個字,突然就停下了。他小心的窺著父王的神色,不敢再說。
唐瑾平淡的說︰「我從來沒有怨懟過你母妃。你也不要怨她,她只是做了她該做的事。」
「可是!母妃是要殺了父王!放箭的命令是她下的!」
「我也曾想殺了她。」
簡單的七個字讓唐諗一時說不出話來。這麼多年,父王待母妃如珠如寶,便不說別的,就說母妃每次生病,父王必然衣不解帶守在床前。就算是母妃背離而去,父王處境再難也沒有忘記給母妃送去衣藥。父王怎麼會想殺了母妃?
唐瑾道︰「那天我明知道她在強撐,還是命令朱將軍攻城,想利用她大病未愈的時刻,強攻下靜州。那時,我又何曾有所憐惜?我與你母妃不過是各為其主,沒有什麼值得怨懟的地方。我沒有拿下靜州,只是我技遜一籌。」
「那天我都听說了!父王分明是因為擔心母妃才會臨陣嘔血,不然怎會如此!就算是各為其主,至少、至少母妃該讓人來問一句!」
唐瑾笑說︰「敵我難分,她為何要派人來問一句?她又要怎麼派人來問一句?」
唐諗說不出來,憋了個大紅臉,半天悶出一句,「父王不都派人去了……」
唐瑾徐徐道︰「諗兒,你要記得,愛一個人不是要她回報什麼,而是對她無所企圖。」
「可是……難道、難道父王就不想母妃回來嗎?」
「我不想。」
「為什麼?」唐諗吃驚的問。
「她回來就是階下之囚,她以泉亭王妃的身份投奔了故國,若以王妃的身份而論這是叛國的大罪,足以一死。即便是以兌國長公主的身份,也將落得終身囚禁,重者亦是身首異處。我不想她回來送死。」
「可是,父王……!」他的話被唐瑾抬起手的示意打斷。
唐瑾說道︰「如果你非要對所愛之人有所企圖,就是圖她喜樂安康,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