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二哥教南燭學琴。南燭膽大,有時忘了戴玳瑁撥片也敢往琴弦上撥弄,常常有指尖被琴弦割破的時候。那時二哥就會拿過南燭的手指吮吸,然後道︰「琴傷人不長記性,倘若是人傷了你呢?」南燭只會傻笑。二哥便無奈地微笑,直說南燭笨死算了。有一回二哥突然說︰「若是人傷了你,我定叫那人碎尸萬段。」南燭便沒有緣故地想起那只槐院的死貓來。再看二哥,一襲白衣,端坐在青石琴台之上,指尖慵懶地把玩著一朵不慎掉落琴台的玉簪花,整個人像是一幅不染凡塵的水墨丹青。這樣的人,仿佛跟剛才那句充滿戾氣的話沒有任何關系。南燭只好把二哥的後一句話當成疼愛妹妹的昏話。二哥很聰明,但是溫柔的二哥絕對不會做出可怕的事,何況二哥身子又是極弱。至于前一句,南燭記得牢牢地,琴傷人可以不長記性,人傷人是必須長記性的。
南燭折回廚帳時,護衛大哥們早已散去,而寶來公公則已經在廚帳前擺出了三堂會審的架勢。只見一溜兒高高矮矮的太監堵在廚帳門口,有幾個手上還拿著笞板、棍仗。另有一隊人正不急不慢地落座,為首自然是等著看戲的沐王。
此時的沐王一臉嚴肅,滿身威嚴。赫然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大將軍,絲毫不見適才在茅草坡上時的孩子氣。要不是他看見南燭時嘴角突然揚起的壞笑,南燭一定會以為自己是認錯了人。
「南岩風昨天吃了貓爺的肉,今天公公怕是會吃他的肉。」有人說。按照寶來公公的霸道脾氣,不鬧個天翻地覆才是怪事。
「也沒準,我瞅著南岩風有股子邪勁呢。」另一個人說。
「咱王爺一定會出面保他。」還有人說。「說的也是,人才啊。」有人幫腔。
廚帳前,魯冰花對著眾位頭頭腦腦笑得像朵大喇叭花。他里里外外陀螺一般地竄了幾回,每個頭頭腦腦的手中就多了一盞熱茶。寶來公公手里捧著熱茶,對魯冰花的好感度直線飆升。他說︰「要不,你就真跟著我算了。咱家身邊可少你這樣一個知冷知熱的伶俐人呢。哎喲喲,不就是一刀嘛,砍在□□上橫豎強過以後砍在脖子上。」
于是魯冰花笑僵了,換成南燭笑得陽光燦爛。
寶來公公看見南燭就有脾氣。翹起縴縴蘭花指,一指,「你,臭小子,你竟敢把咱家的貓糧吃了,你知不知道這貓的來頭?」
南燭坦然地搖頭。
魯冰花心里替南燭著急,朝著南燭狂使眼色,可他使得眼楮都要抽筋了也不見南燭多說兩句好听話。魯冰花心里暗嘆︰「壞了,我家小南南的**又要遭殃了。」
「這貓可是當今皇上賜給總管大人,總管大人轉贈給我的。你今兒個敢吃它的貓糧,是不是明兒個就敢造反啊?」寶來公公不急不慢一頂一頂帽子往南燭頭頂上扣。這也是這些混皇宮混官場的人慣用的手法。
沐王等著看戲,愣是一句話不說。
旁人見最有可能袒護南岩風的沐王都不插嘴自己自然不插嘴。
南燭看向沐王,沐王看天。
于是南燭就在心里把這看戲的家伙罵了十萬八千回。
「回公公的話,小的不知這貓來歷如此非凡。怪不得它昨天說要我替它分肉給眾將士。」南燭行了個禮,不卑不亢地道。
魯冰花捂了臉,心想︰小南南,不是吧,你胸有成竹莫非就是編了這麼段鬼話?寶來公公雖說是太監,可人家缺的是下面不是上面啊!
果然,寶來公公生氣了,小眼兒一瞄,滿是香味的陵水繡袖子一甩,翹起蘭花指指著站在當地的南燭道︰「好你個南岩風,竟拿這番話來糊弄咱家!活膩了嗎?」
眾人也覺得南岩風怕是活膩了。他說什麼理由恐怕都比這理由強吧。哪怕他直接說他想吃肉都比糊弄人強。這不是把寶來公公當三歲小兒嗎?
卻見南燭站在當地,瀟灑利落地又行了個禮道︰「請監軍大人不要生氣。不瞞大人,這話真是貓大人親口對小的說的。它還說它是要替監軍大人積福呢。」
說完這句,南燭笑得像朵春天里的蔬菜。
所有人都確定了一件事——南岩風絕對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調戲公公也不能這樣明著來不是。
不少人見寶來公公氣得臉上的粉都掉下來了,覺得出氣是出氣,卻免不了替南岩風拈著把汗。
「南岩風這小子是打**有癮還是怎麼著?」眾人心里道。
見過打架有癮的,還沒見過挨板子有癮的。
「混賬!」寶來公公蹭地一聲站起,順手就將茶盞摔在地上。幸好這行軍打戰,大多物事都是竹木的,並不會摔碎。
又有人圍攏過來,趕來的人里有一些參將都尉,還有秦子敬以及寶來公公的黑衣侍衛。
「南岩風,你出口戲弄咱家,究竟有何居心。今天咱家要是不教訓你,你是不知道這天下的王法了!左右!抓住他,今兒個公公親自給你開開臉!」寶來公公出京城以來還沒受過這麼的侮辱,他張揚慣了,哪里忍得住氣。砸了杯子邊罵就邊拿過了身邊人捧著的木棍,顯然受不住氣竟然打算親自動手。
不少人都在看沐王的臉色。卻發現沐王神色如常地喝著茶。似乎壓根就沒看見囂張跋扈的監軍。也完全沒有出面保南岩風的架勢。
秦子敬走快了幾步。
「監軍大人!」秦子敬道。南燭只覺得身邊紫袍一閃,秦子敬就站在了她身邊。秦子敬高大儒雅,卻比不上南燭風姿俊秀來得奪目。只是兩人站一塊,倒也很是養眼。秦子敬忙不迭一拱手,道︰「大人,實不相瞞……」
沐王看著秦子敬趕來解圍。
「實不相瞞,秦大人沒吃半塊肉——貓咪說秦大人平時吃得還不錯,用不著給他吃。——哎,秦大人別著急嗎。」南燭蹦出一句。
底下立刻有人笑了。
說得好像秦小公爺是因為沒搶到肉吃來告狀一般。這南岩風不但找死還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魯冰花找了根旗柱撞他那涂著雪花膏的腦袋。
也就是這時,魯冰花看見一個黑影不聲不響地站在了寶來公公身邊。旁的人都沒注意這個人,偏生魯冰花向來是最心細如發的一個,又正好站在旗柱旁。魯冰花清楚地看見黑衣人的手指在寶來公公面前暗暗比劃了一下。寶來公公打算掄棍子的手就一滯。
只見寶來公公回頭問南燭道︰「好,你說說說!你說它要給咱家積福?」
「是的!」南燭正色道,「是它親口說的,它說它不想吃獨食,想跟大家一起分享。這才是所謂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跟眾將士同生共死,可不是就是為公公您積福嗎?」南燭邊說邊往沐王身上瞄。沐王繼續當做看不見。
「人生在世,如同苦海行舟。不知舟停何方,也不知何時下船。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如果一心只為自己,那麼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相反,若是以心換心,不藏私利,俞伯牙終會遇上鐘子期。行軍打仗,不知歸期何期,相輔相成相依為命,便是福氣。貓咪說它不願吃獨食,願意與眾將士一同分享,這是公公教導有方,小的們感激涕零。作為條件它就願意安安心心地待在我身邊,不再離開。是真是假公公一試便知。」南燭道。
南燭說這些話時,身邊的秦子敬一直在看著她。這麼多年過去,他記憶中的淘氣包愛哭鬼竟然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撓能獨膽一面的小姑娘。不害怕權勢,不阿諛奉承,磊落坦蕩,自信得體,說話間神采飛揚,舉止卻又溫婉如玉,好個妙人。
先不論她這番話到底有多少道理,光那顧盼間的神采就讓人有種天地失色的錯覺。
秦子敬忍不住心下贊嘆,卻也忍不住有絲悵然若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