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的撞擊聲突然戛然而止。冰室里除了冰柱冰稜被震動掉落地上的聲音外,便只剩下適才撞擊激起的嗡嗡聲。殘余的嗡嗡聲像是一圈圈漣漪在冰室里回蕩,震得人心頭搖擺,六神不安。
怎麼不撞門了?
世子尚陽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停止撞門。
「是不是門被撞開了?」林煙嵐問。她畢竟是個女兒家,語調有些發顫。
所有人都望向石門邊。石門沒有開,而是一時無聲。
嗡嗡聲漸小。寂靜中的等待,安靜得能听見彼此的心跳。
「我想我知道他要干嘛了。」魯冰花突然說。
南燭道︰「我剛才也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
杜若也是這樣想的,他求證道︰「兩位前輩,世子知道冰室是最後一間屋嗎?」
「應該听說過。」蒙著眼楮的女人緩緩說。
「糟了,這臭小子心地不好啊,他一定會……」魯冰花話沒說完,南燭就接了過去,「放水。」三人相視點頭。
一旦冰室被水堵住,他們被困在冰室中必死無疑。如果試圖逃生,冒險出去,等著他們的也一定是世子的刀槍。
寂靜的空間里似乎真的有細細的水聲。
竹樓附近有湖,有竹子導下的山泉水,灌水十分方便。
此言一出,冰窟里更添幾分寒意。這些人,怕是會全部死在這洞里了。
世子果然陰狠。這一招比直接殺了他們更折磨人。世子一定覺得這樣很有趣。
「小時候玩過水淹耗子洞。沒想到自己會成為耗子。」杜若道。
「獸醫,你小時候可真夠無聊的。」魯冰花笑道。虧他還笑得出來。
杜若苦笑一下道︰「沒辦法,小時候幾乎沒人跟我玩。」
魯冰花也道︰「我小時候也沒玩伴。娘的青樓里總會來新買的小丫頭子,但是這些丫頭片子十個里面會死四五個。看著難受。剩下的會長大,性子卻千篇一律地圓滑無趣。南南你呢?」
南燭悠悠地道︰「還好。」,說她不孤單,南家一向家法嚴苛,她從未像林家大小姐那樣四處游玩,活動的天地一直是自家的院子。大哥的故事就是最好的慰藉;說她孤單,她有一直陪著她的二哥,有娘、還有大哥的書信跟留下一個許諾的秦子敬,不算太孤單。真正感到孤單,反倒是長大後。正是大了,風波起了,有了無法逆轉的失去,才知道家人的珍貴。可是二哥,你在哪?如果她今朝死了,二哥是不是很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風雲散的解法?
丑叔說過,世上知道解法的已經不超過3人。
南燭握了握手中的劍。天該亮了,這劍的主人是不是又在草坡上遛馬?
冰室里沉默的氣氛凝重得讓人難以呼吸。比死亡更可怕的往往是等待死亡。五髒六腑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清晰地感知著死亡的逼近。此般滋味,與凌遲一般。
閉上眼都能想象得到世子尚陽嘴邊的笑。
魯冰花攤手大聲道︰「諸位,咱寫個遺言吧。」
無愁公子道︰「好主意。」
杜若也點頭,嘴里卻道︰「扯淡,拿什麼寫?」
眾人听見 地一聲異響。一起偏頭,就看見傷痕累累的南燭飛身繞著冰柱竄上冰柱頂端。
魯冰花道︰「南南,你想死成一只蝙蝠嗎?」
誰會有這奇特的愛好。
南燭在冰柱上旋了一圈,找了個突起停住。道︰「冰室里的氣孔在哪?」
原來南燭是想找出去的路。
丑叔睜開眼,他淡淡地道︰「不用費勁了,氣孔是側室的那幾道天然冰縫石縫,你過不去。」
丑叔的意思是等死吧。
南燭從冰柱上落下來,像是一只青色的大蝴蝶。
只是這只大蝴蝶的翅翼上已經沾了不少血。
「想死得快一點就繼續折騰。被我的劍傷了,可不怎麼好止血。」丑叔對南燭道。他身邊的蛇形劍閃閃發光。這把劍似乎有毒的。
杜若也看見了。上前一步道︰「南南,別動了,月兌下衣裳,我給你上藥!」
南燭聞言下意識退縮一步,然後道︰「不用,不妨事——我想試試。」
「什麼?」魯冰花問。
「闖,出,去。」南燭堅定地說。
無愁公子嘲弄地一笑,道︰「不撞南山不回頭。我打賭,你要闖出去,定是死無葬身之地。」
「難道就在這等死嗎?」南燭質問。
「有何不可。我家人在這,美人在側。一起葬在這冰清洞中,也算一件美事。」無愁公子道。笑在嘴角。
這個人,雖然臉上帶著笑,其實活得心灰意冷。
「你甘心?」南燭問。
「有什麼甘心不甘心的,我從來不想跟他爭。我本就是多余之人。」無愁公子道。眼神不經意地從蒙眼女子身上飄過。死字當頭,他反倒說出了心里的怨氣。
「胡說八道,這世上沒有誰是多余無用,倒是有自暴自棄。你難道沒有想做的事,沒有想去的地方?京城九月飄雪,瓊林十月飄花,塞外入寒河成冰,仙隱四季花似海。人來一世,這些都不曾見過,你不會後悔?你就願意自怨自艾縮頭躲在這紫苑花地的溫柔鄉里?你是不是覺得反正已經廢了腿,不如干脆全廢掉,連身帶心一起埋掉最好?我大哥說你有趣,其實你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真不配他稱你為知心之人!」南燭道。
無愁公子的眼楮里猛地燃過一絲光芒,卻又黯淡,他道︰「南小公子,你說得真輕松。人生在世,都逃不過一個死字。早死晚死有何區別。南若谷當年那樣風華正茂,誰都以為他如虹升起,日後必定大放異彩。卻一樣走得不留痕跡。生也好死也好,我早看淡了。既來之則安之,何必強求?」
南燭沒理他,看向石門道︰「沒有盡過全力就放棄的人,是懦夫。」
「盡全力又如何?」無愁公子抬眼道。冷冷淡淡。這世上的事哪里是盡全力可以做得到的?他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嗎?可以讓自己的腿痊愈嗎?可以走出這冰室嗎?
「無悔。」南燭答得堅定。
無悔兩字,就是南燭的全部理由。
她不想放棄。
她拖來一個冰桌,用劍削冰塊,冰花雪屑紛飛,南燭似乎想要把它削成可以出入石門的大小。
「螻蟻妄圖爭命。你像個笑話。」無愁公子嘲諷道。
「那就笑吧。」南燭無所謂。
魯冰花跟杜若看著南燭削冰塊。
片刻,冰桌旁多了兩雙手。是魯冰花跟杜若。
「喂,老子不是幫你,我是彌補一下我逝去的童年。」魯冰花說。手起刀落——他拿了丑叔的蛇形劍當砍刀使。
南燭一笑。眉眼盈盈,秋水動人。
「小生也不是幫你,小生是等死等得無聊。」杜若一本正經地說。
南燭笑容愈發燦爛。
魯冰花看道南燭的笑靨仰天長嘆道︰「乖乖,我真是拿你沒辦法。都要掛了,不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就算了,還被抓來當苦力。哎哎哎,我這是在做什麼啊!」
人生的事,有時候就是莫名其妙。
他們三在冰室外間砍冰塊。內間無愁公子一行人就目不轉楮地看著。蒙眼的女人坐在冰花蓮池的一側,用手撫模著冰凍的荷葉,丑叔在一旁扶著她。這兩個人波瀾不驚,似乎完全不會被死亡的威脅影響。
等待死亡本是一件痛苦的事,可是此時,南燭卻給寂靜的冰室帶來了一絲不安分的氣息。這種氣息攪動著人的本能。
「三個瘋子。」無愁公子淡淡冷冷地道。從踏入冰室見到他即將逝去的娘親開始,從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會死的時候起,他多年擠壓的怨恨灰暗就噴薄而出。憋得他不能呼吸。南燭說得沒錯,自暴自棄,他確實是自暴自棄。他已經自暴自棄很多年。只是現在更自暴自棄一些。也不在乎這麼多了,就算活著,他也是孤家寡人,生無所戀。他的悲傷,他以為南燭懂,誰知南燭卻跟他根本不一樣。
這個青衫的少年,不知哪里來的信念。
南燭三人刨冰塊的 嚓聲刺激著他的心,心里有些很久不曾冒出的東西在瘋長。
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這是徒勞無功的。」,另一個聲音卻說︰「試一試,但求無悔!」
這該死的南家人,怎麼每個都能攪得人不得安生。
一個時辰不知不覺過去。
魯冰花一**坐在地上。他把蛇形劍一丟,累壞了。丑叔瞪著糟蹋寶劍的魯冰花,魯冰花全當沒看見。「累慘奴家了。」魯冰花喘著氣道,「告訴你們一個秘密。這是我的心里話。以後沒準你們就听不著了。」
杜若跟南燭停手。魯冰花很少這麼正經。
南燭道︰「什麼話?」
杜若道︰「你真的是個女的?你想要我們娶你?」
南燭差點被口水嗆死。杜若這家伙的書真不知道是怎麼讀的。
魯冰花惱恨,抓起一把冰渣打向杜若。杜若跳到南燭身後道︰「切莫逼婚!」
魯冰花緩了口氣道︰「不是。我——尿床尿到十三歲。」
「哈哈哈哈!」杜若很高興。
「輪到你們說了!」魯冰花不滿地道。
「好吧,我也說。其實前幾天我去找訾雲英時……被扇了十多個巴掌。」杜若收斂了笑,心酸地道。
「哈哈哈哈!」魯冰花听了很高興。
「你呢南南?」魯冰花問。
南燭吸了一口氣。她最重要的秘密,是不是要向這兩位生死與共的兄弟交待?
「我騙了你們一件事,你們答應我不要怨我,我也是別無他法……」南燭下定決心道。抬起頭,她的目光對上杜若跟魯冰花的雙眼。
「說吧,我們不會怪你。」魯冰花道。
「你惹的事還算少嗎?」杜若道。
人生得此兩知己,實乃大幸。生死一線,是不是要將秘密告訴他們?還是將這秘密帶進墳墓?「我……」南燭咬唇。
正在此時。听見丑叔一聲怪叫。
在大家的視線中。蒙眼的女子緩緩地倒下。看不見眼,口鼻耳全冒出血來。
「風雲散!快給我風雲散!」丑叔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