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燭想說話的時候,丑叔卻大叫一聲,只見蒙眼女子緩緩倒下。
「風雲散!給我風雲散!」丑叔大叫。
在這冰室中,能踫風雲散的人可不多。
南燭三人對視一眼,忙不迭往內室跑。丑叔見是他們三個撲了進來,臉色有些尷尬。這三個孩子,本心一片澄明,似乎不知計較。
魯冰花在病床前的地上抓了一把風雲散,道︰「喂,臭老頭,快給前輩用上!」
丑叔嘴角抽搐了一下。看魯冰花的眼神很奇怪。
「別看我,我就是跟風。」魯冰花說。他說自己跟風,卻是第一個幫忙的。想必魯冰花其實也不怎麼討厭這丑老頭。
抱著蒙眼女子的丑叔冷冷地道︰「喂進去。」
魯冰花說︰「你要求還真多。麻煩。」卻還是照做了。
杜若看了一眼南燭道︰「南南,你有傷,風雲散對你效用雖然不大,但你也要遭回罪。你旁邊呆著,我跟魯兄拿。」
南燭一笑,銀劍一劃,割下一塊布,將已經凍紅的手包裹住。又偷偷噙了一顆二哥給的藥,眨眼道,「這樣就不礙事。」
趕來的無愁公子眼中閃過一絲暖意。
都是莫不相識的人,都已是必死之人,這三個人卻總是做些傻事。
「再拿一些放在那邊暖池里的水里,越多越好。快!」丑叔下令。
魯冰花放完,杜若上前,杜若手中的風雲散用盡,南燭又到。如此這般,不知道弄到第幾把,地面上的風雲散已經被三人拾起大半。蒙眼女子的血才算是止住了。冰冷晶瑩的地面上,一片黑紅的血漬。看上去很是驚心動魄。
一個人流了這麼多血,是件很危險的事。在這之前,南燭三人皆不知道渾身上下都出血是怎樣一件痛苦的事。竹淑芬能活到今天,丑叔著實不易。
作為大夫,杜若的眉頭一直緊鎖。除了女前輩的血讓他心驚膽戰,還有竹婉清漸漸微小的呼吸聲。南燭的傷口也一直在往外滲血。
「小姐。」丑叔喚道。輕輕地搖著似乎醒轉了的蒙眼女子。
蒙眼女子手指動了動,抓住了丑叔的衣袖。道︰「丑奴,答應我一件事。」
「小姐你說。」丑叔道。聲音柔和。
「你,藥勁一過,就帶孩子們殺出去。」竹淑芬說。
出去?南燭幾人對視一眼。如果有丑叔一起,那成功的希望會大很多。
丑叔的藥勁什麼時候會過呢?
「不……我陪著小姐。」丑叔聲音愈發嘶啞。他很倔。丑叔抬起頭,細小的眼楮在南燭,魯冰花身上游走。
竹淑芬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丑叔耐心地拍著她,像是在拍一個年幼的孩子。好不容易喘了口氣,她道︰「丑奴,我求你。」
丑叔身子微微一顫,他沒有答話,只是沉默。
「丑奴,我撐不住了,你走吧。」竹淑芬再次道。
「不。小姐,丑奴帶你出去。我們去找那個人。」丑奴發了狠道,眼神一時變幻如同天邊的雲。他口里的那個人,自然是特指的維郡王。
「丑奴,我不想見他。二十二年了,該想明白的,早想明白了。我恨他。可我也懂了他。他是一方之主,他骨子里流淌著驕傲還有責任。他可以任性,可以錦衣玉食鮮衣怒馬,可以揚眉立馬劍指江山,可是再任性也不能卸掉肩頭的職責。這是他的宿命。我要的是天海海角無拘無束,他做不到。我的恨,只是徒勞。」竹淑芬說。
有多少恨,最後連恨都恨得無可奈何呢。
「我很想他。可我不會見他。我不見他,他會記住我一輩子。他會轉而恨那個害我的女人。可如果他見了我,遂了願,那麼一切都結束了。丑奴,我這樣是不是很過分?」竹淑芬說。哀婉的言語中隱隱透出許多年前的潑辣。這確實是個有著獨特魅力的女子。
「小姐,你不該委屈自己。想見就見吧。」丑叔順從地說,卻藏不住自己的傷心。「如果他敢忘了你……我就殺了他。」
好狠的一個丑叔。
不過沒人懷疑丑叔這句話。
竹淑芬痛苦地搖頭。「如果我不去參加花燈會,如果我不跟他搶花燈打架,是不是會好很多。丑奴,如果再活一次,你還要不要踫見我?我是不是絆住了你一生?你教無愁手下的那些本事,根本不是普通人會的吧。丑奴,你後悔嗎?」
「……」丑奴並不回答。他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冰柱,不發一言。
竹淑芬又大口大口的喘氣,這次,蒙眼的布下滲出了淚花。
丑叔無聲地替她拭去。
良久。
「清悅你過來。」她說。
無愁公子猶豫了一下,終于驅使輪椅向前。
「清悅。」蒙眼女子道。
「娘。」話音未落,無愁公子的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好好活著。南小兄弟說得對,娘也不喜歡你自暴自棄的樣子。活著不好嗎?你知道為了要你活,我們曾付出多大的努力嗎?這麼些年,你一直在逃避。都說你無愁,娘卻知道你有憂。孩子,你記著,你跟你父親是同一種人,如果有一天,他需要你。你就大大方方地去幫他。你能為朋友兩肋插刀,也就能守護一方子民。——只是愛美人貪戀溫柔這個毛病,改了吧。」淑芬道。
魯冰花立刻點頭︰「前輩所言極是,山賊窩搞成百花樓,不務正業,實在可惡!該改!」
「孩子,人這一生,只要選對一個合適的人,便足矣。這個人要能與你承擔風雨,要能在你低落的時候陪著你,如果是你的事,再危險也不會退讓。比如南小兄弟這樣的便極好。」淑芬道。
眾人嚇了一跳。
魯冰花一听就急了,忙道︰「等等啊!前輩啊!你愛好很奇特啊!——咱摘下布看看清楚行不?我這兄弟年紀小,可是貨真價實的純爺們啊!」
一向愛美人的無愁公子更是嚇了一跳,嘴角抽搐。下意識離南燭遠些。同樣離遠些的還有渾身雞皮疙瘩的南燭自己。
「不是開玩笑。只恐怕我兒沒有這樣的福氣。——南小兄弟,請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跟你說,還有一件私事求你。你看我已經命不久了,行個善心,好嗎?」竹淑芬道。
「除了求婚!」魯冰花緊咬不放。
「臭小子閉嘴。」丑叔含淚瞪眼。魯冰花連忙閉嘴。
南燭茫然地走到竹淑芬身邊,俯。竹淑芬說了很多。南燭嘴巴張了又張。
終于,南燭站直了背脊,雙手作揖,行禮道︰「謝前輩抬愛。如果南某能活下去,一定不負前輩所托!」
魯冰花捂眼道︰「完了完了,小南南心軟,答應娶媳婦了!就是不知娶的是哥哥還是妹妹。」
無愁公子覺得自己也想捂眼。
「多謝。」竹淑芬虛弱地說,嘴角一笑。年輕時的她一定美不勝收。但現在這個笑容卻是生命的末章。隨著這一笑,竹淑芬的手重重垂下。
所有人都看到,丑叔在發抖。
她走了。笑盈盈遞過生的希望的她,走了。
這一生,他第二次將她抱得這麼緊。上一次,是她看見自己中毒後的容顏不能忍受用簪子插向自己雙眼的時候。
密道里突然發出一聲巨響。「什麼聲音?」杜若問。
「像是拋石弩。」魯冰花見多識廣。
「怎麼會有拋石弩?」杜若疑惑,「好像還有沖殺的聲音。」
「獸醫,咱幻听了。又不是攻城,誰有那東西。」魯冰花道。
「必須走。再不走,恐怕以後更難有機會。」南燭當機立斷。
眾人明白南燭的話不錯。皆看向丑叔。南燭是這幫人的骨頭,丑叔是這幫人渴望的劍。
「你們走吧,我不會離開小姐的。」丑叔抱著竹淑芬道。
南燭等人面面相覷。
南燭鞠了個躬,轉身道︰「我的家人在等我,我有必須活下去的理由,我必須去試一試。兄弟們。走!」
「慢著!」丑叔冷冷地道。
三人轉頭。
丑叔解下手上一個血紅色腕帶,拋給南燭,道︰「小子,你似乎對‘美人心’很感興趣。看到這個東西,北家無論如何會賣你一個人情。」
南燭大喜。接住。「謝前輩!」
丑叔又從懷里掏出一個玉盒,拋給杜若,道︰「風雲散的制法。」
「我呢?」魯冰花指著自己鼻子說。
「臭小子,你拿了我的劍,還嫌不夠嗎?」丑叔道。
「我又不會功夫!要那奇形怪狀的玩意干嘛?烤肉串啊!」魯冰花搓鼻子。
「叫你好好拿著你就拿著!」丑叔道。
魯冰花本來不想要,到底還是拿起那把劍。他一拿上,與此同時,丑叔手一翻,一個什麼東西就從丑叔手中飛出,打在魯冰花的手上。魯冰花只覺得手腕處一燙,緊接著冰寒入骨。
「哎呦媽呀疼!」魯冰花滋哇亂叫,「臭老頭,你什麼意思啊!」
「拿著劍。滾!」丑叔頭也不回地說。
三人走到石門前。
無愁公子沉思一回,坐在輪椅上朝母親作揖三拜,也跟了上來。這個人,終究還是解開了心結。
林煙嵐跟其它六個女子帶著昏迷的竹婉清,也緊緊跟隨。
「諸位,我們要拼命了。」南燭道。
眾人點頭。
石門緩緩開啟,水波隨門而入。幾乎與此同時,密道里響起笛音。
是誰?
是誰在這時候吹笛子?
門外的世界似乎被黑暗吞噬。突兀的笛音像是從黑暗中迸發出來的精靈。最開始像是一絲清泉,從布滿青苔的石頭上流淌下來。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纏綿成繞指的溫柔。
眾人面面相覷。生死攸關命懸一線的時候突然听到笛聲,這實在讓人捉模不透是吉是凶。
隨著笛音而來的,還有搖搖曳曳的光。
南燭道︰「以防萬一,將冰蓋舉起來!」
火光中,走來了一個錦袍玉帶的中年人。
「爾等放下武器。維郡王到!」一名侍衛道。
維郡王?
維郡王手拿一把笛子。款式與沐王送南燭的一般無二。徑自走到石門前。石門已經落下。時隔二十二年,他終于自己來到這扇門前。石門不厚,分開的是二十二年的相思。
一面是回憶。一面是滄桑。二十二年的歲月過去,見一面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小姐,二十二年了。他到底來了。小姐,您記得這首曲子嗎?」丑叔抱著竹淑芬悠悠地問。他小心地將竹淑芬放在冰床上。「小姐曾經嫌他笨,怎麼都學不會。如今他還是學會了。」丑奴道。
丑奴沒說的是,這曲子他也已經會。這麼多年,他獨自吹了無數遍,甚至還教給了無愁。但是有些話他是不會說的。他知道這曲子會讓她想起難過的事,所以他不會說。
「他想叫你給他開門呢。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一樣很會討女孩歡心。」丑叔說。
竹淑芬不答。她的身子正在快速變冷。
「小姐,你問我後不後悔遇見你。」丑叔捧起竹淑芬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到手心。「如果可以重來,我仍然要在梅林等著你。看你踏雪而來。只是這次,我要帶你走。策馬高飛,永遠不要讓你遇見他!」
丑叔道。
手一揚。一道冰柱飛向石門上的機關。機關碎裂。隨即,整個冰室轟然倒塌。晶瑩乍破,寒雪委地。
冰雪中,他握緊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