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陳雨無暇顧忌到即將到來的處理。他帶著李二虎王十三等人收斂了戰死的六個手下,其中有一個是有妻子的,他讓小草去安慰那個婦人,並承諾只要自己活著,就負責她一切。
藍田東城城門外,陳雨帶著人安葬了六個跟自己不到半月的手下。看著一柸黃土慢慢地遮住了這些憨厚老實的面龐,陳雨心里暗自譴責自己。如果自己不招攬他們,不強迫他們,也許他們就不會死。可是我給了他們飽飯吃,也承諾只要我活著,就給他們吃飽的,如果他們沒有跟隨自己,或許會在土匪裹脅下成為攻城的炮灰吧。
小小的土堆上插了一塊木牌,陳雨沉默地盯著,那六個人的面貌在眼前不斷閃動,他們死了,而自己活著,那麼這不正是說明自己沒有想象的那麼高尚吧。其實這一刻在死人墓前彎腰行禮,究竟是真正的懺悔還是為了收買剩下人的心呢。陳雨不無惡意的猜測自己的心里。
李二虎扶起陳雨︰「公子,你……」陳雨嘶啞著嗓子說︰「也許沒有他們我就沒了,所以只要我活一天,就要記著他們的名字。」
王十三和另外幾個人看著陳雨一筆一劃在木牌上刻下死者那土氣的名字,只覺得一股熱氣直沖鼻端,幾個人哽咽著說︰「大家吃了公子十幾天飽飯,天天有肉,死了不虧。」
城外自然也有別的人在安葬戰死者,看著陳雨為家人立碑施禮,一些士紳不以為然。但是看在普通的民眾眼里,卻覺得陳公子宅心仁厚,不愧是讀過書的。
緊接著,陳雨帶人去看顧了傷員,一一為他們清洗傷口,敷藥,關照人熬好稠粥喂他們。讓李二虎不滿的是,為了死去的守城兵丁和民壯的三十兩銀子撫恤,陳雨竟然板著臉,一絲不苟地按人到家,送過銀子,在拱手一禮,無法親手送到的官兵銀子,他竟然毫不顧忌現場人多,告訴楊鐵柱不要少一兩銀子,務必交給死去官兵家人,直到楊鐵柱再三保證才罷休。
李二虎一伙心想,那楊鐵柱怎麼也是個六品官,陳雨絲毫不給對方面子,這會給他造成更大的麻煩。當李二虎私下詢問時候,陳雨沉痛地說︰「如果我戰死了,三十兩銀子都不能讓家里人拿到手,那麼以後誰會賣命守城啊。」
李二虎他們連連點頭。
天色快黑的時候,藍田城終于恢復了正常。
租來的院子里,陳雨靜靜地看著在自己面前按高低排成兩隊的所有大人孩子︰「你們有誰後悔跟著我的,可以說,我會給他十兩銀子,炒好的米面五十斤。」院子里的人一聲不吭。牛牛忽然帶著哭腔問︰「哥,你不要牛牛了嗎?」陳雨看著自己的手,心里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這雙手下,竟然有著一百多條命了啊!
沉默著一個一個模著孩子們的頭發,陳雨痛苦地說︰「誰不想活著,誰願意死?我殺了那麼多人只是為了自己活著,也許你們覺得我心狠,那麼我最後一次問你們,是殺了別人讓自己活著,還是自己死了成全別人活著?」
沉默……小草的聲音響起來︰「公子,你覺得自己心狠,可是我只知道,為了弟弟,我可以殺別人。」
李大虎忽然笑笑說︰「公子,如果有選擇,誰想死啊。不過公子救了我的命,公子說干什麼我是不會問的,只管去做就是。」
暮色漸漸拉開,陳雨在端起飯碗那一刻,心里想︰快來了吧。怪不得人在等待里會恐懼,那不是害怕後果,而是等待的這段過程會在精神上讓人不斷地把後果一點一點往最壞的方向設想。往往壓倒人的,不是恐懼本身,而是在等待過程里自己幻想疊加的成分。
藍田縣衙內院,洪承疇的臉色在燭光下微微變幻著。他端著茶盞的右手忽然抖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病態的潮紅。壓下心里的不適,他揭開蓋碗,淺淺地綴了一口,放下茶盞︰「那麼按你所匯報的一切來看,陳雨,恩,那個秀才確是善治刀槍之傷了?」門口的陰影里一個聲音停頓了一下︰是,小人見他為重傷者用線縫合傷口,很少有高燒的,據說他的手下李大虎就是他所救,身受五處重傷,在他治療下目前已經恢復了。
洪承疇不再說話,門口那人忽然之間消失了,似乎從未出現過。
一陣痛苦的咳嗽後,洪承疇打開所坐榻身邊的一個小盒子,拿出了一個古典仕女狀的玻璃酒瓶,假如陳雨在,肯定會吃驚的跳起來。因為那個酒瓶竟然是他送給吳明遠那一個。
二更時分,陳雨仍然沒有睡覺,他讓二丫和小草收拾好自己的雙肩包,然後就吩咐除了二丫小草外,所有人全去睡覺。自己和二丫小草搬了椅子坐在院子里。只是在李大虎以詢問的語氣問什麼時候休息時候,陳雨淡淡地說自己要想一些事情。
梆子敲過三更,門口有人敲門,陳雨一躍而起,背好雙肩包說︰「二丫,小草,走吧。」門開了,在幾個精裝漢子手提的白色無字燈籠光暈里是一頂綠呢官轎。光暈外的黑暗里一個聲音微有些驚異︰看來陳公子早就準備好了,那就上轎吧,這二位是?陳雨撩開轎簾︰「這是我的助手。」幸好官轎不小,陳雨三人足以坐下,坐好後,陳雨淡淡道︰「走吧。」說著放下轎簾。
二丫有些害怕地剛要問話,陳雨迅速地捂住她口,搖頭示意二人不要問。
官轎一路上踫到了幾處巡查的兵丁,為首的只是舉起一個牌子一晃,巡查的人立刻退下去,並且遠遠地護衛隨行。
陳雨在聞到桂花淡雅的香氣時,官轎停下,轎簾撩開,先前那黑暗里的聲音再次響起︰陳公子請。踏出官轎,陳雨一眼就看到了花木圍繞的樓宇間人影無數,心里鎮靜了一下拉著二丫手說︰「帶路吧,準備燒開水,準備烈酒,準備鹽,準備白布。」那人這次真正吃驚起來,低聲吩咐︰照陳公子說的做。
轉過花木扶疏的兩處回廊,暈暗的燈籠光影里。陳雨低聲說了一句︰「小草你一會按我的吩咐做。」
帶路人在一座高大的正屋門前停下,門口兩個垮刀軍士伸手要檢查陳雨,陳雨坦然取下直裰下的短劍,衛士伸手去接,一個人正要拉開陳雨的雙肩包,屋里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傳出來︰不必了你們退出去。陳雨心里抽搐了一下,因為那聲音正是洪承疇!
帶路的人拉開精巧的雕花門扉,躬身伸手︰陳公子請。陳雨在屋里瞬間流出的亮光里看到了那個一直隱在暗里的臉。普普通通,毫無特色,扔到人群里不會有人多看一眼。門再次關上。
陳玉目光忽然收縮了一下,他吃驚地不顧行禮︰「這,這酒樽……」洪承疇放下手里的酒瓶︰「你放心,吳家堡雖然在五天前讓流賊李自成部所破,你那朋友卻帶人逃到了西安府。」
陳雨放下雙肩包︰「不知大人讓學生來是為何人醫治刀槍傷?」洪承疇的目光在燭火里微不可察的一縮︰「你真不知?」
陳雨搖頭︰「醫者父母心,無論是誰受傷,學生也會盡力醫治。」
洪承疇淡然一笑,聲音忽然有些陰沉︰「那麼這幾天軍民受傷,怎不見你用包里的妙藥?」陳雨一時心里慌亂異常,竟然浮起想挾持住洪承疇的想法。難道我的身份?然而看見小草二丫,陳雨頹然苦笑了一下︰「包里確實有一些萬金難求的珍奇藥物,然須對癥使用,何況某些器物使用要損壽命,學生自然不是萬不得已不會使用。」
「那麼如果本官受傷,你可願意?」洪承疇的聲音轉向柔和。陳雨吃驚地道︰「大人你看上去一切正常啊?」心里卻暗暗道︰「來了,終于到正題了,你如果不用香粉掩蓋傷處,我當然不知道。」實際上早晨陳雨在聞到洪承疇身上淡淡的香粉味道下有股腐爛的氣息,身為學醫者,陳雨自然判斷出那是傷口腐爛的味道。
洪承疇苦笑,解開外袍,陳雨仔細一看,只見他右胸下包扎的白布已經變成黃赫色,一股膿血味道隨著外袍解開一下子在屋里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