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剿匪,幾乎全滅了橫行商州,惡名昭著的漫天王章一刀部,解救百姓七百多人,陳雨照舊按人頭分給半石米糧,銀子五兩,並每一方向派兵一百護送百姓至家。
由于陳雨部剿滅了章一刀,因此上附近土匪無不遠遁。竹林關龍駒寨一帶百姓開心之余,無論貧富,也紛紛開始準備過年。竹林關鎮子里店鋪紅燈高掛,有孩子點起爆竹,淡淡的硫磺味道時不時在風里飄來。
臘月二十八,巳時一刻,山道上,陳雨帶著李晚晴、朱淮、秋試墨、李大虎為高間江大力送行。
高間之所以急著回去,是因為洪承疇已經集結重兵,要出潼關,前往河南剿滅農民軍。不過他很是滿意這次來竹林關,陳雨在給洪承疇的奏報里寫著高贊畫江守備親冒矢石,帶領部下奮勇沖殺,賊乃重創。當然為何無一傷亡可以說官兵勇猛,賊人膽喪嘛。高間和江大力馬上多了一個包袱,那自然是陳雨的饋贈了。
二人手下騎兵也很滿意,二百人好吃好喝幾天,還每人獲贈紋銀十兩,重要的是按人發放,無人克扣。
高間微微點頭,眼見陳雨打了勝仗,越發謙恭,心想洪督看好的人就是不凡啊,雙方行禮,依依道別。看著高見一行轉過山道彎處,他吩咐眾人回營地,準備新年讓士兵和民眾士紳搞個聯歡會。
剛走出幾步,身後傳來馬蹄聲,卻是高間和江大力二人策馬轉回來。
遠遠地,高間就揚聲道︰「請陳千戶單獨說話。」
陳雨笑笑,對李朱秋等人道︰「你們先回去吧。許是高贊畫有什麼軍務要單獨交待。」眾人各懷心思,先轉身回營去了。
高間江大力在幾步外下馬,高間微笑道︰「子玉啊,你覺得李千戶這個小娘怎麼樣啊?」陳雨心里疑惑︰「怎麼,莫非延壽兄覺得雨不該授其副千戶軍職嗎?」
江大力忍不住搶先道︰「子玉賢弟啊,不是為兄說你,那麼凶煞的戰陣,你怎地就放心她一個小女娘帶人殺敵啊,這萬一……」
陳雨心里更加奇怪,不過他倒是贊同江大力的話,那些女兵確實不太適宜看到一些慘事。當下點頭道︰「此事雨已經有計較,以後李千戶主要負責箭手訓練事宜。」
江大力連連點頭︰「這就對啦,小女娘上戰場,顯得子玉你麾下無人啊。」
高間有些意味深長地對陳雨說︰「子玉啊,李千戶是個未出閣的女娘,你以後能照應就盡力照應下,別讓她老是冒著危險沖鋒陷陣啊。難道你願意讓別人指點說你依仗小女娘打仗嗎?」
陳雨恍然道︰「多謝二兄,雨自當安排。」心里卻想這年代人的思想怎麼這樣啊。不過想到二人一片好意,陳雨也是感激不盡。看著陳雨似乎恍然悟過,高江二人一時間有些如釋重負,哈哈笑著和陳雨道別。
午時一刻,東關外河灘上熱鬧起來,匠戶營帶著留守、哨兵以外的人馬全部在枯水時期寬廣地河灘上搭蓋席棚。陳雨帶著幾個主要手下在碼頭邊迎客,每一個人過來,陳雨總是笑意盈盈地打招呼,無分貧富貴賤,招呼他們去席棚下就座。
李晚晴、秋試墨心里不斷嘀咕著︰這些貨棧主人,當地士紳也就罷了,一個個窮船戶也要抱拳打拱,不知道千戶大人想干什麼。
李大虎兄弟則是心疼花的錢,李大虎甚至低聲咧嘴道︰「大人啊,我從來沒听說過官軍請百姓過年的,這士紳也倒罷了。」
陳雨嗯了一聲,李大虎立刻閉住嘴不再說話。自從那一夜過後,這只軍隊再無一人的聲望可以與陳雨平列。士兵們見到他都是以看傳說里人物的眼光,陳雨能感覺到那些含義,尊敬和懼怕。他暗自嘆息,心想要改變這懼怕。恐怕還要下功夫啊。
如果說船戶們、鎮民們來時是第一個高峰的話,那麼以趙鐵、施符聲為首的所有士紳富戶的來臨則是最高峰。看見這剿滅無惡不作的漫天王部隊所有首領竟然在一起迎接他們,所有人無不喜悅中又帶著恐懼,心想這千戶莫非要借著吃飯由頭要銀子?
這個念頭除了趙施二人,幾乎是所有接到請帖的士紳富戶的共識。除非不在這里做生意,或者陳雨死了,不做生意不行,陳雨看來一時半會不會死,那麼出銀子就是唯一的選擇。
趙鐵施符聲見過世面非他們可比,心里同時浮起一個念頭︰「此人志向不小啊,幸虧當時沒得罪他。」兩人心有戚戚地對視一下,在陳雨帶領下去了士紳的席棚下,其實只是多了些對聯罷了,船戶窮人沒有識字的,所以陳雨就沒有掛。當然這一切讓士紳覺得陳千戶高看自己一眼,看來不會太黑,這是他沒有意料到的。
午時剛過,所有人分成三個大席棚坐定,船戶窮鎮民一個,士紳掌櫃們一個,陳雨的士兵則是一個。待所有人在四散地小旗叮囑後安靜下來,陳雨跳上搭好的戲台︰「諸位士紳,各個貨棧掌櫃,竹林關的父老們,雨自從到任以來,多蒙父老熱情協助,才得以滅唐虎,章一刀此等凶匪,為謝父老,特意請大家來听戲,吃酒,各位放心,不收錢。」
李二虎和陌刀手早已得到吩咐,見陳雨話音一落,立刻高喊︰「聊咋了,大人英明。」
陳雨的所有部下也一起整齊呼喊︰「聊咋了,大人英明。」近千人呼喊起來,聲如滾雷,群山震應。三聲過後立刻無一人出聲。所有人為之駭然。
卻見戲台里響起了熟稔無比的梆子聲,幕布拉開,出來的是一個大家都熟悉的淨角。大家無不愕然,心想千戶大人真要請大家看秦腔?
不過隨著淨角出場,大家開始看向台上。那演員估計從沒見過這麼多看戲的,一急竟然呆住。幕布後,班主急的跳腳。
幸好這淨角也是老演員,很快,在伴奏里,那曲《滿庭芳》開始念出︰南渡功臣。中興良將。平金奮志驅兵。太師秦檜主和議。奸佞朝廷。屢詔班師。東窗下與夫人設計。陷害岳家父子。屈死非刑。更堪憐墮井銀瓶。那秦丞相被魂迷弄。心疑忌。往靈隱去齋僧。遇葉守一從頭點化。報應甚分明。方顯忠良讒佞。千古謾評論。金兀術突走三關。葉守一揭出供案,田思忠偽詔班師。秦丞相東窗事發。
李大虎不由地瞪大了眼楮︰「大人,你你竟然能請來武功康王腔(注1)這一派?」陳雨微微一笑道︰「咱們陝西人沒有不愛秦腔的,這是我特意從商州請來的,高興不?」
台下人轉眼間沉浸在劇情里。明代中葉咸陽就已流行秦腔,演員吐字以涇陽、三原語言為「標準」。此時滿秦地無不愛這野地里高聲洪亮的娛樂,當台上小生出來,開始道白時,一河灘不由的響起暴雷般的呼喊︰「好!」不分窮富,一霎時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眼里只有台上唱念做打的小生。
那演員不愧是班里台柱,只見他看是輕松,吐氣間,那闕女冠子「怒發沖冠。丹心貫日。仰天懷抱激烈。功成汗馬。枕戈眠月。殺金酋伏首。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空怨絕。待把山河重整。那時朝金闕」卻聲音猶如在每一個人耳邊縈縈回繞,百折千回,于空怨絕那里如細絲一縷,然而偏偏就是不斷,緊接著忽地拔高,猶如萬仞峰行進者忽轉坦途,讓听者忽然自沮喪間振奮起來。
彩聲四起,幕布後的班主悄悄抹了下汗。
李晚晴也看的出神,她身邊,鈴兒雀躍道︰「看,他對我笑耶,白無雙,真的對我笑了!」李晚晴敲了她頭一下,低聲道︰「花痴,注意點我們巡檢所形象。」這話是陳雨先說起,李晚晴等人一致覺得這詞很能概括軍士給外人感覺,後來大小軍官里開始流行。鈴兒扁扁嘴壓低聲音︰「是。」
此刻,陳雨帶著李大虎悄悄來到趙鐵施符聲這一席位,二人正看得入迷,見千戶大人來了,趕緊施禮,陳雨止住發現了自己的掌櫃士紳行禮,坐在趙施二人旁邊道︰「如何,這戲班子不錯吧?」趙施二人和一些看見陳雨過來的士紳心里無不嘰咕︰「正題來了。」趙鐵一拍胸脯,語氣慷慨地道︰「千戶大人滅惡匪,護百姓,這些同仁無不欽佩,因此上大家湊……」
陳雨打斷他的話︰「今天就是請大伙看戲,吃飯,呵呵不過我有一筆生意不知道各位?」听到的商人無不豎長了耳朵,陳雨輕輕一笑︰「那章一刀跳梁小丑,我軍滅之,軍中傷亡不少,然我部繳獲也不少,各位有門路,這我是知道的,我願意交二位處理,軍中所需什物,各大貨棧分成辦理,全部市價。」
趙鐵施符聲又驚又喜,洪承疇如今督辦五省軍務,權勢高漲,陳雨前途不可限量,何況這章一刀為匪好幾年,好東西絕不會少,如果二人吃下這批貨,發財是一方面,主要可以搭上這後台,當下連連應諾。陳雨含笑道︰「如此甚好,看戲看戲,晚上各位來軍營。」
一出《精忠記》看的台下如醉如痴,彩聲四起,陳雨大喊李大虎︰「來,披紅!」李大虎一愣道︰「大人,何為披紅,要殺唱戲的,不行啊,大人。」
陳雨愕然,心想莫非此時尚沒有披紅(注2)這說法?當下捅了李大虎一下︰「笨蛋,我是叫你拿一匹紅綢來給這個演岳飛的披上。」
李大虎嘿嘿一笑︰「大人,這主意高,那小生是個女娘。」陳雨哭笑不得︰「趕緊去,瞎咧咧什。」
陳雨眼珠一轉,拉住李大虎︰「叫幾個兄弟拉一車紅綢紅布來。」李大虎大聲應諾,心想那小娘確實不錯,大人動心也正常。
李大虎帶著幾個陌刀手拉著一大車紅綢布來到河灘,看見的紛紛議論起來。此時,戲文已經到了第二十一出︰赴難。那白無雙道白︰新水令建功立業遭刑憲。枉事自有天知見。這苦怎生言。人無語。仰天長嘆。
那聲音說不出的悲愴,似有萬般抱負,千遍英雄意全換成了一腔淒涼。台下眾人已經是大多眼圈微紅,寂靜無聲,只有那岳飛的聲音在回蕩︰
可恨萬俟這廝。將我百般拷問。不知我得何罪于朝廷。此等屈。何由控訴。罷罷。惟付之長嘆而已。前日我修書去取兩個孩兒。不知何故。還不見到。正是雖無千丈線。萬里系人心台下有抽泣聲浮起。
陳雨取過一匹紅綢,大聲道︰「暫停。」大家驚愕下不知何故,卻見陳雨跳上台,四方一拱手道︰「演的實在好,本官特意披掛紅綢一匹,作為嘉獎。」
台下眾人轟然叫好,陳雨將紅綢披在那小生白無雙肩膀上,止住她行禮。轉身向台下道︰「諸位,這些演員大年下為大伙唱戲,本官身為感動,你們難道就不表示?」
趙鐵施符聲看見那一車紅綢布,心里越加佩服。趙鐵大聲道︰「大人,本富源貨棧也欲給演員披紅,只是回去取一匹布甚是不便,大人你這綢布?」
陳雨笑著大聲道︰「綢一匹三兩,布五兩,童叟無欺,大虎,李千戶收錢賣貨了。」
眼見千戶大人價格公道,大伙無不湊趣,心想這戲子估計大人看上了。戲到結尾,一車綢布全到了台上,李大虎欽佩地對李晚晴道︰「大人真行,看戲也賣東西。」陳雨自己沒有想到,今天這一舉動竟然傳揚出去,以後凡戲子演的好,主人看客皆給紅綢布,按陳雨所說,稱為披紅。
李晚晴卻是冷冷一哼︰「我看他是別有用意!」拉著鈴兒離去。李大虎搔著頭,低聲道︰「小女娘,莫名奇妙。」
戲完了,大伙開始猛喋端上來的大碗肉,大碗飯,這年景,富人家也不一定吃的上啊,特別是窮苦人那一席棚里,一個男人粗獷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一張牙席四四方方,郎把乖姐兒放在中央,郎在上邊……能讓乖姐兒生出兒郎。
李晚晴低聲啐了一口︰「下流。」端著飯碗過來的何立秋周婉依有些不解,正要追問,卻見一個女子站起來,大伙的眼光一下落在那女子身上,有人大喊︰「白無雙,來一個,白無雙,來一個。」
只見那白無雙不知何時換了一身當地年青女子打扮︰紅綢衫綠綢褲藍綢繡花鞋,前梳楞楞頭別上銀簪子,銀簪子上配著四個銀鈴鈴,後梳元寶發卷別上五顆銀光閃閃的銀針;上衣微露內穿白衫,白衫的領口和下擺上下都露一圈白,襯托紅唇玉面,銀盤粉臉,衫上邊頭道扣門上掛著「雲」字鉤銀鏈配魚魚針扎,針鑷子,挖耳子,牙簽子的銀飾品;手腕戴著銀抹口鐲子玉指翹起成蘭花狀,風擺柳地走了幾步,向四周一福,如清泉般的歌聲流淌而出︰
一口木箱四四方方,
姐兒把鎖子安在中央,
用把鑰匙擰來擰去,
給郎取出四季衣裳。
「那白無雙不愧頭牌,如此俚曲也唱的婉轉依人啊」。施符聲湊到陳雨跟前笑道。
陳雨也笑著說︰「是啊,山野俚曲,卻是別有風味!」趙鐵,施符聲、陳雨一起會心大笑起來,不知為什麼,陳雨心里總覺得自己在哪里見過這個白無雙。
李晚晴狠狠地放下筷子︰「鈴兒,這肉太肥,你吃了吧。」幾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子狐疑地看著她,周婉依似乎想起了什麼,嘆息著也放下筷子。
注1康王腔︰康海(1475—1541)明代狀元、戲劇家、文學家,西安府武功縣人(今陝西省武功縣武功鎮滸西莊人)。康海以詩文位列明朝「前七子」之首,所著有詩文集《對山集》、雜劇《中山狼》、散曲集《沜東樂府》等,尤以《武功縣志》最為有名,明、清時皆推第一。康海「主盟藝苑,垂四十年」,創建了自家戲班子,人稱「康家班社」,後又與他的摯友王九思一起改革,形成了為秦聲藝人所喜愛的「康王腔」,壯秦腔之基。王世懋說︰「康海‘倡秦聲,使之復振。」在康家戲班基礎上組建的張家班,又名華慶班,在歷史上活動長達500年之久。為重振北曲,為秦腔藝術的發展,建樹了不朽的功勛,被尊稱為秦腔的「鼻祖」。康海手繪臉譜系明代秦腔戲曲人物古臉譜,多達131幅,距今已有440多年了,是中國戲曲遺存獨有的、最古老、最完整、最珍貴的戲曲臉譜。康海的散曲,今存套數300余首、小令200余首。
注2披紅︰秦腔傳統,演出時如果台下人覺得某個角色唱做好,即以紅綢布披演員身上,俗語稱為披紅。披讀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