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民聯歡會在入夜時分結束。四下山野滿是燃起地火把,那是一個個回返的百姓。火光照耀下,一張張興奮的臉龐在議論著戲,議論著唱戲的演員,回味著肉菜飯食,當然談論最多地是千戶大人地仁厚。
這一天有吃有喝有戲看的美事兒,對于好多窮苦百姓來說,到死也不會忘記。不過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千戶大人會一直把這美事延續到了正月初五。
很多窮苦人大半夜猶自談著千戶大人的仁厚,是啊,火塘里,千戶大人送的柴火還沒有滅,為寒冷的破屋增添著暖意。一家人圍著火塘,婆娘女圭女圭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帶回來的肉菜饃饃。
按陳千戶大人的說法是︰我知道你們好些人怕我的軍隊,婆娘女圭女圭都沒敢來,不要緊,回去再帶上,能帶多少帶多少,,我也是窮人出身,這年景,婆娘女圭女圭過年要吃頓飽飯,不容易哩。大家盡管拿,能拿多少就多少。不過真敢拿的不多,陳雨只有命令士兵一斤肉,十個饃饃一包包好,塞給窮苦人。
士紳富戶們頗為鄙視大包小包的窮哈哈們,不過這一幕卻讓趙鐵、施符聲等幾個有見識的士紳心生警惕︰陳某如此邀買人心,意欲何為?
二更末,東關的巡檢官邸里,除了二堂亮著燈火,照著一干愁眉苦臉圍著陳雨的軍官們,別處是一團漆黑,不過漆黑里卻有幾十雙眼楮認真地盯著一切可能不經通報進來的不軌者。
朱淮首先忍不住開口︰「淮為大人謀,不得不言。大人,雖然咱們目下銀子不少,糧食也有貨棧提供的湖廣米,可你還要連續搞什麼軍民聯歡到初五,你這?」
陳雨笑著說︰「好了,打章一刀,咱們不是繳獲了三十多車值錢貨嗎?」
秋試墨干笑了一下︰「呵呵,大人,是,咱們繳獲的銀子就有十一萬兩,別的綾羅綢緞,金珠古玩無數,但你就不想多招兵,就不想在這亂世里擁有更多的勢力,進而去博取更大的權勢?何況如此做法,難免給上官邀買人心的口實啊。」
陳雨看著他,秋試墨年青的臉龐一片火熱。
四周看去,只見李晚晴微微頷首,顯然是贊同秋試墨的。
李大虎李二虎兄弟何立秋,周婉依卻只是看著自己。李大虎走前一步,抱拳一拱說︰「大人,你說什麼我兄弟就干什麼,不過秋百戶他們也不算錯。」
何立秋周婉依互相看了看,一左一右站在陳雨身邊,周婉依緊緊握拳道︰「雨哥怎麼說,我和立秋就怎麼做,我忘不了我曾經餓死的家人,難道大人對窮人好,就錯了?」
何立秋重重點頭︰「是哩,二虎哥,你說,沒有和尚哥心善,能有咱們今天?」
李二虎憨厚的臉上一片炙熱︰「立秋妹子說地對,大人怎說,我就怎做,大哥,你忘了大人用自己血救了你了,我知道,你們是想大人升官,自己也升官,哼,吃飽飯幾天,你忘本了。幾個月前,咱兄弟也是那些人里的。」
陳雨走出二堂門,丟下尷尬的李大虎,秋試墨,朱淮,看著夜空里淡淡的星光,他感慨地想︰估計歷史上許多英雄一步步前進就是因為手下人啊!也是,沒有上升空間,誰願意提著腦袋跟你玩命啊。
朱淮、秋試墨書生出身,李晚晴來歷神秘,他們不理解自己花錢給窮苦人,希望隨著自己事業做大而進步,這他可以理解。問題是李大虎也這樣,就讓他有些不解,難道他忘了自己沒錢醫治傷處也不肯搶劫老弱貧苦了嗎?
看來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叫野心的物事,沒有外部環境下,是蟄伏的,但是外部環境變化,立刻就開始萌發。可是自己真能如他們所想那樣嗎?自己有那個能力嗎?
黯然神傷的陳雨走回室內,慢慢地坐下,有些疲憊地說︰「這樣啊,是人都想一步步上前,我理解,誰想進一步,那麼我給恩師修書,你們去吧,他要和農民軍大戰。機會很多的,說吧,誰需要書信?」
李大虎大驚跪下道︰「大人,你不要我了!」
秋試墨、朱淮、李晚晴無不愕然,沒想到陳雨反應如此古怪,難道好男兒就不該提三尺青鋒,立功名于亂世,搏個出身嗎?
陳雨扶起李大虎,語氣痛苦地說︰「二丫啊,拿紙筆來,哥修書給洪督。」
何立秋氣憤憤地瞪了秋、朱、李等人一眼,拉著周婉依走出門。
秋試墨,朱淮噗通一聲跪下,不住叩頭︰「大人,卑職絕無離大人而去的心啊,這也是為大人前途著想啊。大人就不想位極人臣,不受牽制,能夠自由地實現自己想法?」
「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陳雨忽然想起羅蘭夫人(注1)的這句名言,不由輕聲吟哦出來。室內一瞬間如霹靂閃過,隨即是可怕的寂靜。
除了李大虎,別的人都是精通文墨,豈有听不出陳雨這句話的含義?難道大人懷疑自己的忠心?幾個人心里立刻浮起這個念頭。
你們出去吧,明早來拿書信。陳玉的聲音幽幽響起。
見地下幾人依舊叩頭不止,陳雨忽地大吼︰「走,都給我走!」他的聲音在夜里傳出,驚動了衛士,門外不斷有腳步聲響起。
陳雨伸手拉起地上三人,語氣回復低沉︰「去吧,大家都好好想想。」
命令衛士都退下去後,陳雨心情沉重地走到院子里,看著稀疏的星光。
我難道真錯了?可是,我只是個小人物啊!我從沒想過成為挽狂瀾于既倒的英雄啊!我只是想和自己親近的人活下去啊!這一刻,他忽然有些理解那些跟隨農民軍的流民了,難道他們不想活著?自己殺的那些土匪,真的就是無一個無辜,僅僅是為活下去的普通草民?
無數念頭紛亂地涌現,陳雨忽然嚎叫起來,驚起了樹上的宿鳥。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讓人拉住,那淡淡的溫暖此刻卻使得他冷靜下來。陳雨這才發現何立秋周婉依不知道何時來了,一邊一個拉住他。
漆黑地夜幕里,二堂的燈光遠遠地浮現,陳雨下意識地問︰「二丫,小草,你們說,男子漢就一定要為了當大官,讓自己手里不斷地染上別人的血嗎?」
何立秋緊緊握住他手,揚起頭︰「和尚哥,其實這不怪你,怎麼能怪你。」
小草也嘆息著道︰「哥,這世上的人只是為了活著罷了,不過殺那些吃人的土匪,我覺得是對的。」
「是啊,其實我只是想活著,帶著你們活下去,有能力就多幫一些人活下去,沒能力就少幫。」陳雨苦笑著說︰「難道我錯了?」
「子玉,你是錯了!」李晚晴的聲音忽然浮起在夜色里。
陳雨盯著夜色里李晚晴朦朦朧朧地劍眉,認真地問︰「錯在哪里?」一時間他竟然沒有注意李晚晴第一次沒有稱呼他大人,而是以字相稱。
李晚晴道︰「子玉以為他們要背叛你,故而難過吧?」
陳雨點頭道︰「我自己知道,自己不是當大官的人,也不怪他們,人都想上進。」
「子玉,你如今是巡檢,帶著一千人,就護住這竹林關,龍駒寨一帶百姓安全,可是如你掌握一州,一府,甚至一省,那不就會讓更多的人活得安全嗎?難道你不想更多的百姓如同今天,听著戲,唱著山歌,吃飽飯食?你錯怪他們了,子玉!所有人,包括我只是希望你這樣愛護百姓的人能夠得到更大的權利,掌控更多的地方,從而讓更多掙扎如露珠的生命存活。」
李晚晴的話如同明燈,在陳雨迷茫模索前行如同充斥黑夜的心路上亮起。難道自己來到這個亂世,就只是謀求如同野狗一樣活著,以後隨著這個民族的一步步失敗而不斷逃跑,最終逃亡海外?陳雨陷入沉思。
李晚晴拉著何立秋周婉依離開,小聲說︰「妹妹們,讓你們的子玉哥好好想想。」
走進二堂時,李晚晴忽然覺得自己臉有些發燒,心也仿佛跳的快了些。難道自己已經違背了初衷,自己不是只纏著父親要來看看這個不一樣的和尚嗎?
注1羅蘭夫人(1754年3月17日-1793年11月8日),全名為瑪莉-簡?羅蘭,娘家姓菲力普。法國大革命時期著名的政治家。吉倫特黨領導人之一。她的丈夫讓-馬利?羅蘭也是吉倫特黨的領導人之一。
她被控為保皇派的同情者並被不公正地判處死刑,事實上,她是因羅伯斯庇爾對吉倫特派的大清洗而在1793年11月8日被雅各賓派送上斷頭台。臨刑前,她在斷頭台上向著革命廣場上的自由雕像鞠躬,並留下了一句為後人所廣為傳誦的名言︰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兩天後,其夫在魯昂郊外的一處簡陋住所里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