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紅瓦砌成的高牆大院,黑色的大門莊重肅穆,顯示出主人的不凡身份。門上匾額書寫著兩個蒼遒有力的描金大字︰月府!
璃琴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眼楮望著月府的大門,透過門口看著前院正前方的那塊影壁。躊躇了半天,方才抬腳步上台階。轉過影壁,眼前的一草一木都是那麼的熟悉。
開春的時候,牆角的兩棵梧桐樹換成了銀杏。樹下放著三個黑陶缸,里面養著幾條紅色的鯉魚。花圃中間的兩株桃樹,此時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粉色的花瓣一簇簇綻放在枝條,綠葉作陪,襯得桃花清新雅致,少了一些艷俗。
璃琴微微一笑,眉目舒展開來,折了一段花枝,湊到鼻子前嗅了嗅。
花香撲鼻,女敕綠新芽,是春天的氣息。
今天府里的主子與下人都去看蹴鞠賽,整個院子靜悄悄的,只听得到鳥雀的鳴叫聲。璃琴一路走去,竟然沒有看到一個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在花園里遇見了喬家暉。早春的陽光帶著淡淡的暖意,打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面頰上泛著微微紅暈,看起來不那麼的慘白。
兩人相對而行,璃琴躲閃不及,只能迎上去,笑著打招呼,「表哥」。
喬家暉見她主動開口,眼里閃過異色,微微點頭,算作回應。
璃琴本想錯開離去,擦身而過的瞬間,她瞟見他眼底的空茫死寂,心頭一怔。他是對這個世間毫無留戀了麼?她做了一個連自己都驚訝的舉動,等她回過神,雙手已經搭上了他的胳膊,隔著衣衫,觸手冰涼。
一個活生生的人,身體居然這般冰冷?
手臂貼上溫熱,喬家暉下意識的躲避了一下,想是不習慣和陌生的人接觸。
璃琴手指僵住,尷尬的看著他,收手不是,不收手也不是。過了片刻,她輕咳一聲,還是握緊了他的胳膊,微微一笑,言語間含了絲關切,「表哥身體好些了麼?」人與人套近乎都是這麼開始的。
喬家暉有些迷惑,卻還是點了下頭,視線盯在她握著他手臂的手上,久久沒有移開,「好多了」。許久不曾說話,他嗓音略微沙啞。看著扶在胳膊上的小手,清晰的感覺到她掌心的溫暖,他沒有抽回胳膊。
璃琴明眸一轉,發現他身邊沒有一個小廝陪伴,想來他的性子孤冷,不喜有人侍候。她仰起臉看他,笑了笑,說道︰「今日我看了蹴鞠比賽,說與你听可好?」他沒有抗拒她的觸踫,璃琴心里偷偷的笑了。
她眼里滿是真誠的笑意,沒有同情憐憫,沒有炫耀得意。他心下一動,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自心底流淌,那是許久不曾有過的溫暖。他沒有說話便是默許,任由她拉著胳膊往一處亭子走去。
璃琴為他沒有拒絕自己而暗自高興,在廊椅上坐好。她略微回想了一下賽事,開始講述起來。剛開始語言平板,還有些顛三倒四的。講到後來,她漸漸放松,聲情並茂的說著,連帶著手腳比劃。
「……那築球就要被人奪走,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二哥雙腳夾著築球,一個後空翻……最後的一刻鐘,大哥那一隊還差人家一個球……關鍵時刻,蕭大哥在距球門五十米開外,一腳將築球踢出,直指球門。築球帶起呼呼風聲,從空中飛過,竟然沒有一人去攔球,連守門的那人也傻站著,你猜後來怎麼著了?」
璃琴笑看著安靜坐在廊椅上的少年,見他由始至終也沒露出過激動的神色,心里不免失望。她頹喪的撅撅嘴巴,泄氣的問︰「我講的不好麼?」
喬家暉面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卻是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我猜不準」。
璃琴一時沒反應過來,呆了好久。隨即一拍自己的腦門,笑說︰「蕭大哥那一腳不知用了多大的勁,築球在半途裂成了四瓣,不過,那四瓣築球都準確的進了球門」。她坐回椅子上,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在桌面上畫著圈,氣鼓鼓的說道︰「為何不讓女子參賽?三姐她們踢得也很好啊」。
「你呢?」喬家暉輕聲問了句。
「我?」璃琴指指自己,不好意思的笑了,悶聲道︰「我不會啊」。小臉微微發紅,她很快又笑了起來,撅了撅嘴巴,「要我去踢球,指不定還被築球玩得團團轉,到時也不知誰踢誰了,保準會被人當猴看」。
這次喬家暉被她的話語逗笑,笑聲很輕很輕。
璃琴笑逐顏開,之後兩人的關系親近不少。她偶爾會去喬家暉住的院子,因听二哥說起喬家暉的書房珍藏了不少書籍,還有一些價值不菲的孤本。
听風院里侍候的小廝瞧見正往這邊走來的四小姐,趕緊彎著腰迎上前,「四小姐」。公子性情冷淡,不喜與人相交,可不知為何卻對這位小姐另眼相待。而且四小姐又不像以前那麼刁鑽無理,他們現在也很喜歡這位小姐。
璃琴笑看著弓身彎腰的小廝,問道︰「表哥呢?」
「公子正在看書」。小廝恭敬的回道,順帶接過璃琴手里的幾本書。
璃琴進了院子,直接去了書房,剛到門口,就瞧見坐在書案後認真看書的少年。每次來書房都是這樣安靜美好的場景,她笑了笑,打破書房的寧靜氣氛,輕快的叫了一聲︰「表哥」。
喬家暉抬眸,清淡的眸子里氤氳著淡淡的笑意,看到門口笑吟吟的小女孩,唇角微揚,輕聲說道︰「表妹來了,進來吧」。
璃琴抬腳跨過門檻,書房里飄蕩著幽香,混合著若有若無的湯藥味,清清淡淡的,很好聞。雖然最近常來听風院,除了表哥的寢屋沒去過,其他房間她自由出入,不過對這里的布置卻沒怎麼注意過。
她打量著書房,里面布置的極為簡單,對著門口的牆面立著一排書架,共有四層,上面的閣子里整齊的擺放著書籍。書架前面就是書案和椅子,左側窗戶前置一軟榻,上面還擺著未下完的棋局。
表哥一個人,肯定又是左手與右手對弈了。
她收回目光,笑看著喬家暉,「表哥,沒打擾你吧?」
喬家暉搖了搖頭,淡淡的笑著,「無妨!表妹今日來何事?」
璃琴走到書案前。桌面攤開的素紙上墨跡未干,老枝新梅,枝上只點綴著幾朵零散的梅花,那般的清冷孤寂,畫盡滄桑。她看著面色疲憊蒼白的斯文公子,蹙了下眉,「表哥,你要好好休息才是」。
喬家暉眼底滑過一絲哀傷,快得幾乎抓不住,他笑了笑,淺淡的笑容里透著一股悲涼的意味。看著女孩關切的眼神,他心里一暖,眼神幽幽的望向虛空,嘆息般的說道︰「我只想趁醒著的時候,多做一點事」。
對于一個苟延殘喘不知明日能否醒來的人,時間總是不夠用的。
只想抓住那麼一點時光,多做一點事而已。
璃琴听得鼻子一酸,眼眶發熱。她很想安慰他說不會有事的,可唇瓣動了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命運是如此的殘酷,早早的就給他年輕的生命判了死刑。那些安慰的話是那麼的蒼白無力,任她巧舌如簧,也無法給他活下去的希望。她勉強笑了笑,感覺嘴角僵硬的翹起,沒有一絲暖意。
喬家暉毫不在意的笑了笑,那是一種經歷了絕望之後的淡然,「表妹無需傷感,人各有命,我這一生雖短暫,卻也無憾了」。
璃琴舉袖拭去眼角的濕意,撅了撅嘴巴,「都怪你,弄得人家心里難過極了」。人生本就短暫,何況是拖著病軀等死,內心該是多麼的絕望無助?
將每一天都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天,需要多大的勇氣的才能堅持下去?
「是暉之過,不知表妹要為兄如何補償?」他難得用了戲謔的口吻。
璃琴破涕為笑,故作一本正經的說道︰「就罰表哥日後見了璃琴要笑三笑」。
「三笑?」他可不會認為她嘴里的三笑會那麼的簡單,看著她笑眯眯的樣子。他默了一會兒,追問道,「何意?」
璃琴也是隨口一說,倒也沒有別的想法,更沒有為難他的意思。只是經他一問,心里有些好笑,也生出了戲弄人的想法。她想了想,說道︰「第一笑,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第二笑,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第三笑,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她右手食指點著嘴唇,笑睨著他,「就這三笑,表哥,不是很難吧?」
喬家暉皺眉沉思,無奈的笑了笑。她明顯是在整人!他故作為難,謙虛的請教,「表妹,你先給為兄做個示範可好?」
璃琴翻了個白眼,看著他揶揄的眼神,心里那股好強的勁升騰起來。她挑了挑眉,彎起唇角,做大義凌然狀,「好吧!你看仔細了」。
喬家暉俊秀的眉頭微挑,好笑的瞅著她。
璃琴微微低頭,眼角余光偷偷瞟著喬家暉,一副羞羞答答欲語還休的小女兒模樣。無限情意都傾注于那眼角眉梢的一瞥,俏面緋紅,眉眼含春。
喬家暉看得目光有些痴然,久久不能回神。璃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表哥!表哥!怎麼了?」喬家暉醒神,看到的就是一雙明亮澄澈的眼眸,他呆了呆,忽然紅了臉,猛地偏開頭去。
璃琴奇怪的看著他,疑惑不已,「表哥,你臉怎麼紅了?是不是發燒了?」
「咳咳!」喬家暉輕咳兩聲,轉開目光,輕喃道︰「逢郎欲語低頭笑」。
璃琴尷尬的笑著,撓了撓頭,隨即一臉蠻橫之色,不滿的嚷嚷道︰「不滿意啊!我總不能拿個大刀仰天長笑吧?」想一想那個場景,一個小女孩扛著一柄大刀,對著天空哈哈大笑,別人見了準會認為那是個瘋子呢。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喬家暉也笑了,瑩白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暈紅。
月夕嵐來給喬家暉診脈,正好看到兩人笑鬧。他心里也覺得奇怪,怎麼都想不通這兩人能成為朋友。有這種想法的人不止他一個,月淑琴私下里也問過他幾次,言語間滿是不可思議。
一個閉門不出不善言辭的病弱公子,一個張揚刁鑽活潑調皮的嬌寵小姐,這兩個人怎麼看都是不會相處融洽的,然而,有人就做到了這一點。
四妹到底是怎麼讓性子孤僻的表哥成了她的朋友?就是他為表哥診病的這幾年,也不見表哥對他比別人親近幾分,雖然也不像對待其他人那麼冷淡。可與四妹一比較,他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難道是因為四妹是女子的緣故?月夕嵐很不厚道的如此想著。
月夕嵐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眼見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只得自己開口引來他們的注意,「表哥的書房連我都進不得,怎麼四妹就可以進去了?表哥真是偏心」。語氣透著一股酸味。
璃琴一听到這熟悉的聲音,習慣的皺了皺鼻子,想都沒想就回嘴,「腳長在你自己腿上,你要是不肯進,難不成還要表哥拽你進來?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拽什麼拽?」
兩人斗嘴成了習慣,不自覺的就在對方的話里挑刺兒。
她不屑的哼了哼,轉而疑惑的看著喬家暉,「表哥,你的書房莫非藏有貴重的寶物,害怕被人偷了去?」她可是不請自來的,從沒經過表哥的允許。
怪不得第一次進書房,那小廝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糾結模樣。如今想來,原來是在暗示她這書房不能隨意進去,可那小廝表達的方式實在太委婉了,她根本就領悟不了。
喬家暉臉上的笑意微僵,眼眸輕閃。旋即又恢復成一貫的風清雲淡,他輕輕放下手里的書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轉過書案往門口走去,抬手對月夕嵐做了個‘請’的動作,解釋道︰「表弟,非是我不讓你們進入。只是書房因煎藥充滿了藥味,時日久了,那股味道就散不去了,點了燻香也不管用」。
璃琴像小狗似的嗅了嗅,笑說︰「不難聞啊」。
月夕嵐頭一回進了喬家暉的書房,一雙桃花目忍不住四下打量了一番,視線自書架上的書卷掃過,眼神變得熱切起來,贊嘆道︰「表哥這里藏了不少好書。隨便拿出一本都會叫人艷羨不已,何況還有不少難求的孤本珍本」。
「這些書很值錢!」璃琴說出最實際最庸俗的想法。
月夕嵐鄙夷的看她,鼻孔朝天的哼道︰「庸俗!滿腦子都是錢」。
璃琴也抬高下巴,斜眼瞅著月夕嵐,輕飄飄的說道︰「金錢不是無所不能的,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然後很鄙視的看著他,哼道︰「二哥,我是真庸俗,你是假清高。你除了那副臭皮囊,渾身上下哪件衣物配飾不是用錢買來的?吃穿住行哪一樣離得了錢?」
月夕嵐眉梢挑了挑,哼道︰「強詞奪理!詭辯!好男不跟女斗」。
璃琴笑眯眯的審視著他。嘴硬!明明是被她說的理屈詞窮了,偏偏還不肯服輸。她嘴角泛起一絲詭異的笑意,涼涼的說道︰「我倒忘了,二哥你這幅皮囊也是爹爹和二娘給的,這麼說來,二哥你還真是一無所有呢」。
「嘖嘖!太可憐了」,她故作惋惜的說道。
最後感嘆一句︰「這世上人心最是不可信,還是孔方兄最可靠,只要攥在手里就是自己的,誰也搶不去」。最重要的是,錢財永遠不會背叛擁有它的人。
喬家暉見兩人沒完沒了的斗嘴,有些羨慕,又有些惆悵,「表弟,診脈吧」。
璃琴笑意變淡,目光憂傷的落在喬家暉蒼白的俊顏上。表哥的病真的無藥可治了麼?這個問題一直困擾在心底,每見一次表哥,心里的憂慮便多一分,可她一直沒敢問二哥,害怕知道那個答案。
她其實一點也不勇敢,只是個把頭縮進龜殼,以為看不見听不到,便假裝一切都不會發生的膽小鬼。
這也是她不願與人深交的原因。一旦將一個人放在心上,因為在乎,便會心生憂慮愁苦,為七情六欲所困,不得自在。
「還是老樣子,勞表弟費心了」。喬家暉一見月夕嵐的神色,就知道並無起色。看著璃琴眼里的擔憂,他不在意的笑了笑,「表妹無須難過」。
月夕嵐沉默許久,愧疚的看著喬家暉,「都是我醫術不精」。作為一個醫者,治不好病人的病痛,心里都會不好受,更何況還是自己的親人。醫者仁心,便是如此吧。
「頑疾沉痾,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好的。表弟行醫久矣,應是看淡了生死才是,何須自責呢」。喬家暉淡淡說道。本來他才是哪個需要人開解的人,現在卻成了他來勸慰別人。
璃琴看不慣二哥死氣沉沉的模樣,心里酸酸的。可是這一刻,她卻什麼都說不出。那麼多的話,都憋在喉嚨里,像卡了骨頭一樣,咽不下,也吐不出。
該怨恨誰呢?
命運麼?可是又有誰見過命運的模樣呢?
------題外話------
在病痛折磨下卑微的活著,卻又那麼的堅韌。
喬家暉注定要死的,有點不忍心啊!
這麼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