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淺影假死的事情還算順利,身軀需在下葬那日偷出即可。
為了方便偷‘尸’,墓穴的地點是早就定好的,下面已經挖了一條地道。風水師是雪墨翎派人假扮,連挖墓穴的人中也有雪墨翎的手下,一切看起來天衣無縫。雪墨翎擔心那人不放心會開棺驗尸,到時候發現棺材是空的徒生事端,便就叫人從附近的一個鎮子偷了一具體型與謝淺影相似的女尸。
為感謝雪墨翎,璃琴特意讓玉欣準備了酒菜,邀請雪墨翎共進午飯。她一時興起就多喝了兩杯酒,沒一會兒便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腦子里一片混沌,似是有很多事,但是仔細一想,卻又抓不著一點頭緒了,暈乎乎的只會傻笑。
雪墨翎瞧著醉倒在床上的女孩,嘴角牽起一抹笑。他繼續喝著酒,直到有了七八分醉意,也歪在床榻另一頭睡了。
玉欣撤走桌子,看了眼床上各佔一席的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雖是有婚約在身,又還年幼,可這樣睡在一室極為不妥。玉欣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有叫醒他們。輕輕取下璃琴頭上的首飾,又給兩人蓋上被子才退出門外。
璃琴沒想到自己頭一回沾酒就醉倒了,更沒想到還與雪墨翎睡在一張床上。她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俊俏臉龐,有些無奈的蹙眉。
桌子都撤走了,為何不把人也分開?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們醉得不省人事了,那也是睡在床榻兩頭的,怎麼會抱在一起的?
璃琴覺得自來到這里,老天總喜歡跟她開玩笑,時不時就讓她‘驚喜’一回。
雪墨翎一睜眼倒是嚇了一跳,怔怔的看著笑容可掬的女孩,有些懊惱的擰起眉頭。璃琴垂下眼簾,小聲說道︰「我想如廁」。她剛才掙扎了半天,結果被他抱得更緊了,她急得都想咬人了。
雪墨翎松開手臂,璃琴直接從他身上爬過去,趿著鞋子就沖出門。因走得太急,踏空樓梯摔了一跤,從台階上滾了下去。惶急之下,她還沒忘了護住頭。也不知摔到了那里,全身都疼。幸而只有五個台階,若不然非得摔成重傷不可,到時她又要在床上躺好久了。
頭一回來雪家就諸事不利,也許是命里犯沖,看來以後還是少來這里為好。
璃琴忍著痛上完茅廁,一瘸一拐的回到客房。
雪墨翎坐在床沿,神情有些怔愣。想起剛才那尷尬的事,心里覺得荒唐。然而,這一覺睡得卻是從未有過的安穩。
他看著走進門的璃琴,目光在她身上一掃。衣裙上沾了草屑灰土,裙擺處不知被什麼劃破了幾道口子。他皺起了眉,沉聲問道︰「怎麼了?」
璃琴扶著後腰,輕描淡寫的說道︰「摔了一跤」。
「玉欣,叫二少爺過來」。雪墨翎朝外揚聲說道。
玉欣應了一聲就走了,片刻後月夕嵐進來,瞧著齜牙咧嘴的妹妹,立馬就笑開了花,「喲!這又是怎麼了?是遇到搶匪了,還是遇到瘋狗了?」
璃琴渾身都疼,沒有心思跟他斗嘴。
雪墨翎卷起璃琴的衣袖,看著她手臂上的淤青,白女敕光潔的肌膚上青紫淤痕縱橫交錯,看起來觸目驚心。他眉頭皺的更緊了,一臉狐疑之色,只摔了一跤能成這樣?
月夕嵐湊到跟前瞧了瞧,笑容很歡快,眼底卻一點情緒都沒有,「這點小傷死不了,可惜了我上等的藥膏」。
雪墨翎手指觸模著那些青紫痕跡,暗中稍稍使力。絲絲疼痛從他手指撫過的肌膚蔓延開來,璃琴疼得倒吸涼氣。這人分明是故意的,下手這麼重。
「很疼是麼?」雪墨翎輕聲問,語氣甚至夾雜著一絲溫柔。
璃琴卻顫抖了一下,敏銳的覺察出他在生氣,于是很小聲的說道︰「疼!」
雪墨翎瞧著她緊蹙的眉,放輕手勁,一字一句說道︰「那就牢牢記住,下次走路仔細點,可別再摔跤了」。他將摔跤二字的語氣咬得特別重。
璃琴吞了吞口水,忙不迭的點點頭,「記住了記住了,下次一定小心……」。下次再摔跤,一定謹慎一些不讓他發現。
道路坑窪不平,難免不會跌倒,磕磕踫踫是平常之事。
「還有下次?」雪墨翎一挑眉,面色微沉。
璃琴嚇得躲到月夕嵐身後,以前怎麼沒發現他脾氣這麼火爆呢?
在淮陽城逗留了一個多月,遠遠超過了預期要回家的日子。月奇洛派人送信,都是催璃琴趕緊回家,說羅氏很擔心女兒。璃琴生病的事瞞著羅氏,只說璃琴是第一次出族,就在外邊多游玩幾日。羅氏信以為真,女兒性子貪玩,流連外邊花花世界也是正常的。只是璃琴久出不歸,羅氏免不了會牽掛。
謝淺影的事情還未完結,收尾的任務自然要雪墨翎一個人負責了。
璃琴踏上了回家的路程。離家三個多月了,說不想念那是假話。卻不知為何,真的要離開時心里竟然有絲惆悵。
那絲絲離愁別緒充斥心頭,就如同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雪墨翎囑咐了幾句,卻見璃琴似听未听,像是再想別的事。他有些挫敗的嘆氣,好不容易說了幾句關心人的話,可這小丫頭怎麼總是走神?
「阿璃,你有沒有听我說話?」
璃琴忙點點頭,趕緊上了馬車,揮了揮手,「翎哥哥,再見!」
月夕嵐跟雪墨翎辭別,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馬身,走在馬車前面。出了淮陽城,月夕嵐跳上馬車,玉欣便到外面跟車夫坐在一起。
璃琴吃著小點心,看都沒看月夕嵐一眼。心里想著,等回去的時候,家里的菊花都謝了吧。
月夕嵐斜眼瞅著看似無憂無慮的妹妹,「你怎麼總給雪墨翎送女人,你不怕他看上了別的女人?等你嫁過去獨守空房,那時候哭都來不及了」。
「這話怎麼說的?」璃琴奇怪的抬頭盯著月夕嵐,一臉的迷惑。她何時給雪墨翎送女人了?
一個身世可憐的花樨。
她只不過讓雪墨翎給花樨姐弟一碗飯吃,至于怎麼安排就是他的事了。
另一個被命運捉弄的謝淺影。
她只不過讓雪墨翎將謝淺影從那個樊籠里救出來而已,至于謝淺影今後何去何從,也不是她能決定的事。
月夕嵐在璃琴後腦勺拍了一巴掌,恨鐵不成鋼的瞪著她,語重心長的說道︰「不管如何,他是你未來的夫君,還是讓他少跟別的女人相處為好」。
這樣的話應該是作為母親的對女兒說的吧!怎麼到了她這里反而是兄長來提醒的?璃琴捂著嘴巴笑不合攏嘴,眼看著月夕嵐都要急眼了,這才收起笑容,神色認真的說道︰「這是我可管不著。心在他身上,他若是執意喜歡,我又能如何呢?」
頓了頓,她微微嘆息,眸子彌漫上一層淡淡的迷茫之色,接著說道︰「再說了,我們都還小,將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準?」
月夕嵐模了模璃琴的頭發,少有的沉默著。
車里的氣氛有些沉重,璃琴不習慣這樣靜悄悄的氛圍,于是就出聲打破沉寂,「二哥,等你日後有了心愛的人,就會知道,喜歡一個人是心不由己的。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或者是怎樣的人,喜歡就是喜歡,沒有理由的」。
月夕嵐失笑,伸手就要捏璃琴的臉。璃琴眼尖的發現,身子往後一仰,避開了他的手指,抬手護住臉頰,「不許捏我的臉」。
月夕嵐放下手,好奇的問道︰「你才多大,說得好像自己很懂似的」。
璃琴皺皺鼻子,「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日落之後,咱們族里那些偷偷模模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女,隨地可見」。
月夕嵐嘴角抽搐,半天後問了一句,「你都看見什麼了?」
璃琴正色,言簡意賅的總結,「拉手,親嘴,解衣,睡覺」。
璃琴的回答讓月夕嵐瞠目結舌,片刻後面紅耳赤。忽然覺得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他眼神怪異的看著璃琴,憋了半響,又問了一聲,「你就……一直看著?」見到這種事應該繞道走吧。若非親眼見到,她怎麼能說得這麼的完整?
男女之事,月夕嵐也是一知半解。對未知的事情,少年總有一些好奇心。這兩年他常在外面游蕩,結交了許多三教九流的人。男人們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少不得會談到女人。他多多少少對這方面的事知曉一些,想起有個熟悉的人送他一本圖。雖然當時說那些東西有傷大雅,可私底下他還是忍不住翻了翻。那些畫面便似印在了腦海里,現在想起來竟是如斯清晰。
月夕嵐面色更紅,連忙甩甩頭,將那些片段拋出腦外。
璃琴看著月夕嵐紅透的臉,‘嘿嘿’一笑,「我編的」。她撅了撅嘴巴,咬了一塊糯米糕,咕噥道︰「你當我傻啊,偷看那種事要長針眼的」。
月夕嵐面上紅潮稍減,看著璃琴的眼神越發怪異,「你怎麼好像什麼都懂?」連男女之事都像是很了解。她一個小女孩,從哪里知道的?說這樣的事情竟也不害臊。
璃琴頓覺失言,訕訕的打起了哈哈,「懂什麼?我困了,先睡一會兒啊」。
又轉移話題?
月夕嵐有些無奈,每次問到關鍵,她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避而不答。越是這樣,他就越肯定璃琴有事瞞著大家。
她瞞著其他人也就算了,對他也不肯說實話。這一點認知令月夕嵐極度的郁悶。他看著閉眼裝睡的人,兀自生悶氣。
是怎樣的事,她要瞞著所有人?
璃琴被盯得極不自在,翻了個身面朝著車廂,心里默默的說了句‘對不起’。
轉世附體重生這樣的離奇古怪之事,這輩子她都不會說出來的。
不知怎的,她一點游山玩水的興致都沒有。在族里時,一直向往著外面廣闊的天地,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夠走出去,好好領略一番大千世界的神奇之景。可是真的出來了,卻只看到這個世界的丑陋與無奈。
在這樣污濁的世界,她無法確定是否能做到‘眾人皆醉我獨醒’?
也許,隨之時間的流逝,她的傲氣會慢慢的消磨減退,她的原則也會薄弱不堪,用清醒維持的意志,她還能堅持多久呢?也許有一日,她將淪落為這個時代的女子,成為不折不扣的古代女子,在這個時代的規則下妥協。
只要一想到這些,璃琴就覺得害怕。
回去時走的是官道,多繞了好些路。加之馬車行進緩慢,走到豫陽城時已經立冬了。
淨水縣連下了十天暴雨,河水決堤,山體坍塌。淨水縣城外大多村戶的住宅遭到破壞,尤其是住在山下的民戶,房屋盡毀,好多村民都來不及逃出來,被活活埋在了泥土里。還有居住在河邊附近的民戶,宅子全被大水淹沒沖毀,死傷無數。淨水河下游的幾個村鎮也遭到了洪水沖擊,受災程度雖然小了一些,卻還是毀了不少田地房屋,死了近百人。
那些逃出來的人,卻也都是身無分文了。淨水縣城擁進了大批災民,縣令竟命衙差將民眾趕出縣城。朝廷發放的賑災糧款都被貪官污吏私吞,官官相護,沆瀣一氣,瞞天過海。皇帝看到的奏折里都是虛言假話,完全被蒙在鼓里。
難民被迫離開家園,流離失所,只能靠乞討為生。有些人帶著一家老小,實在走不動了,就直接找個山頭住下,落草為寇。
有些人一路乞討到了豫陽城外。大災之後必有大疫。豫陽刺史緊閉城門,不讓難民進城,卻派人在城外一處平坦之地臨時搭建了大棚,供難民暫時休憩。隨即又搭建粥蓬,讓人每天給難民派送稀粥果月復,甚至叫郎中開了藥方在難民。
即便是這樣,疫情還是爆發了。
這位刺史倒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早早的就寫了奏折命信使快馬加鞭送往京都,直達天听。皇帝震怒,派遣了一位巡按前來視察災情,若是情況屬實,便要查清這樁貪污案。隨行的還有兩位御醫和幾個醫士。
月夕嵐是大夫,遇到這樣的事自然不能坐視不管。進城後還沒休息,一听這消息就聯系盈月在城里開的藥鋪,自己則先一步去了難民營。
璃琴也想去看看,卻也明白自己的身體不適合去有病人的地方。萬一染上病又得喝藥靜養了。她想自己要是真說了月夕嵐肯定跟她發火。
天氣一轉冷,璃琴更不願出門了。
欽差大人要到達了,豫陽的大小官員都去城門口迎接。
璃琴也想看看欽差進城的陣仗,一大早起來就對玉欣說道︰「去把臨街窗戶前的那個桌子訂下,我要看一看官老爺是什麼樣子的」。
奉旨出巡的欽差,一定前呼後擁威風八面的。
玉欣笑,「有什麼好看的?任誰穿上官服都是大老爺」。
璃琴失笑,「那可不一定,普通人穿上官服也只是形似神不似」。
玉欣散開璃琴的頭發,拿起梳子,邊梳邊說道︰「那些官員整日吃的山珍海味,肯定都是肥頭大耳的,身材臃腫的老頭子」。
璃琴笑了,「也許是個年輕俊朗的小伙子呢」。
月夕嵐一進門就听到璃琴的這句話,笑說,「這次你可沒有眼福了。那位欽差大人臨時改道,直接去了淨水縣。倒是留下了一個白發蒼蒼的太醫,還有四個三十多歲的醫士,還有沒有興趣看看?」
璃琴失望的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月夕嵐徑自坐到椅子上,喝了一杯涼茶,「欽差是個中年人,看起來挺正直的。我發現有好多人暗中尾隨著,似乎想行刺這個欽差。不過,那些護衛中間也有幾個武功不錯的,應該能保住欽差的命」。
璃琴挑眉,呵呵一笑,「這麼驚險,一定很好玩」。
月夕嵐白了妹妹一眼,連喝了兩杯茶,「人家處于危險之中,隨時都可能失去性命,你還覺得好玩?真是個冷漠無心的怪胎」。
璃琴猛地轉頭,梳子纏住了頭發,扯得頭皮發疼。她低低叫了一聲,抬手揉著扯痛的頭皮,看著月夕嵐,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月夕嵐笑了,「還有誰這麼說過?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城外的疫情控制住了,現在有個太醫坐鎮,他也不用再操心了。
月夕嵐這幾天忙得連胡子都沒有刮,看起來有些落拓。璃琴把關心的話強行咽回肚子里,撇撇嘴巴,「蕭紅就這麼說我的」。她怎麼就冷漠無心了?怎麼就成了怪胎了?
她神色真誠的問道︰「二哥,我真的很冷漠麼?」
「你也發覺了?」月夕嵐一副‘你還有救’的神情。
璃琴哼了哼,滿不在乎的說道︰「我不是觀音菩薩,也不是九天神佛,難不成還要普度眾生麼?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善良的人,我關心的只有我在乎的和在乎我的人,其他人的死活與我何干?」
月夕嵐沒有揶揄她,只是嘆息一聲,「琴兒,一個女孩子主意太大不一定是壞事,但也絕不是好事。像你這樣,一定會很累的」。
求得越多,計較的也就越多,失去的也會更多,怎麼可能會輕松呢?
璃琴怎麼可能不明白這道理?然而有些事,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不然,這世上便沒有遺憾與悔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