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悶頭前行的單烏在一個路口遇上了鬼差。
雖然單烏被鬼差的出現而弄得神經緊張,在動靜響起的時候便幾乎想要拔腿就跑,並且在鬼差靠近的時候更是本能地緊緊地貼牆站立避讓,似乎這樣便不會讓鬼差看見自己一樣,但是鬼差卻仿佛只是在進行他日常的例行工作一樣,面無表情地從單烏面前走過,在擦身而過的時候,甚至還很尋常地微微點頭示意。
單烏雖然也躬身行了一禮,但是他可完全無法像鬼差那樣平靜,因為他看到了鬼差在身後拖著的小平板車,車上堆著三具尸體,一具基本完整的,一具少了下半身,還有一具少了一條胳膊和一大塊的軀干部分。
三個人的臉都擦得挺干淨,看得出是比單烏還要年幼的少年,只不過他們的瞳孔都已經散開,使得三人的眼楮看起來都是灰蒙蒙的。
而鬼差看起來比當日在生死崖上所見的模樣更加地詭異,沒有了那漫天雲霧營造的朦朧夢幻的景色,眼下的鬼差,滿臉都泛著一層青灰之色,一雙眼楮和那死去的三個人一模一樣,都是一片毫無生命光亮的灰蒙蒙的霧霾,板著的面孔里甚至還帶著一絲的哀戚之色,甚至連高大的身軀都佝僂了不少,而他的腰上還系了一個招魂鈴,走上好幾步才會響那麼一下。
招魂鈴的聲音低啞嗚咽,在通道里反射著回聲,疊加起來仿佛有人在低聲地哭泣一般,而眼前這一切,便是單烏這般毫不介意生死的人,在看到這樣的場景的時候,都不由地感受到了一股物傷其類的悲傷,竟是仿佛連開口說話或者弄出點聲音,都充滿了一種對死者的冒犯——這使得一句話在單烏的嗓子里來回打了幾個轉,到底還是沒能問出口。
鬼差拖著這個平板車,默不作聲地從單烏的身邊路過,眼見就要消失在通道的另一頭,單烏想了想,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小心思,連忙折身,遠遠地跟在了鬼差的身後。
這是一種努力維持在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的距離。
不管看起來有多詭異,這鬼差畢竟是單烏在這青石通道里好不容易見到的活人,有這麼一個人能夠跟著,不管怎樣都比自己悶頭往一個方向走來的靠譜。
更何況,考慮到鬼差曾經說過,收尸之後會將這些尸體丟進生死崖,那麼,或許自己跟著鬼差,便可以得到一個問題的答案——出路何在?
其實單烏現在並沒有想要離開陰曹地府,畢竟文先生丟在自己面前的這塊肥肉還沒怎麼吃下去呢,要單烏就這樣灰溜溜地離開,他可舍不得。
出路對于單烏的真正價值,在于它其實是這座看起來仿佛和真的一樣的陰曹地府的弱點所在。
單烏的人生態度一向都是十分積極的,並且從不會輕言逃避——為了能吃下去這塊肉,單烏甚至已經在這一路的奔跑過程中,慢慢接受了自己可能得和花似夢這個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打交道的可能,甚至已經開始思考應對之策。
其實單烏也考慮過要不要賭一把看看能不能從鬼差那里套點話來,畢竟鬼差也沒有表現出什麼敵意,而自己從楚江王那里逃開似乎並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單烏還是謹慎為先,沒敢直接靠近鬼差去套近乎,因為他覺得眼下這種狀態的鬼差,比生死崖上的那一個,看起來要生無可戀得多。
這種人,並不是身為一個活人,所樂于靠近的。
單烏默默地跟了一小段路,鬼差突然就在一扇鐵門前停了下來,于是單烏也遠遠地站住了,而鬼差站立了片刻之後,回頭看了貼在牆根處的單烏一眼︰「你知道麼,我能聞出將死之人的味道。」
「其實你身上將死之人的味道非常重,這讓我覺得很舒服,所以我不介意與你多說幾句話,也不介意讓你看看這門里的世界,甚至,如果你願意躺上這輛板車的話,我也不介意將你送出去。」鬼差的左邊臉笑眯眯的對單烏說道,聲音不大,卻讓單烏听得很是清楚,而後鬼差轉向鐵門,手放在了門旁的雕花上,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動作,那鐵門吱嘎一聲,便傳來了機簧轉動的聲音。
「不需要站那麼遠,你可以靠近來看。」鬼差的聲音有了一絲蠱惑之意,這讓單烏警惕,但是這絲警惕壓抑不住他的好奇心——自從來到這陰曹地府單烏的好奇心就一直處在爆棚的狀態——于是單烏定了定神,舉步往鬼差的身邊走去。
鬼差一直站在那鐵門外等著單烏,直到單烏越過他的肩膀,將視線投入那鐵門之後的時候,鬼差才又一次開了口,居然是在倒數。
鐵門之後是一個很普通的房間,一張床,一套桌椅,而讓單烏在意的是,那張床上躺著的一個少年,臉色灰敗,呼吸微弱,甚至連眼里的光芒都漸漸散開的樣子,特別是在鬼差的倒數聲中,單烏甚至覺得,正是鬼差的倒數,在一點一點地剝奪這個少年的性命,而在倒數到了盡頭的時候,這個少年的命,也就到了盡頭。
「等死?還是處死?」單烏的眼皮跳了跳,他一時竟無法判斷眼前的景況根源究竟為何,是這少年這一口生氣本就即將散盡,還是鬼差領受了什麼處罰的決定,正在用某些難以理解的手段剝奪這少年的性命?
鬼差數到了零,而那少年也無比巧合地在那一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雙腿一蹬,就此再無聲息。
鬼差直到這個時候才舉步進屋,將那少年從床上扛起,回頭來丟上了板車,而這個時候單烏也看到了那少年身上縱橫交錯的傷口,很多都沒有得到處理包扎,就這樣暴露著,就算是原本並不致命的傷,這樣放著不管的話自然也會發展到無法挽回的地步的,這讓單烏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懂什麼意思麼?」鬼差放下了少年的尸體,抬頭對單烏問道。
「難道這便是?也就是說,這不是懲罰或者處刑?」單烏問道,在看到那少年的傷口的時候,他的心里已經隱隱有了一個猜測,這一點,倒是和他之前預想的情況差了不少。
「看來你明白了。」鬼差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單烏的悟性。
「有沒有逆天改命的機會?」單烏眼見鬼差拉起板車就要離開,連忙問道。
「有,夠強大,命夠硬,運氣夠好,都可以。」鬼差拉起了板車,走了兩步,突然旁邊的牆壁上就塌陷了一個大洞出來,仿佛那牆壁在那一刻完全變成了一灘爛泥可以任意變形。
單烏還沒有反應過來,鬼差便已經拖著這板車踏進了洞里。
單烏本能地就想跟上去,人卻輕飄飄地飛了起來,並往來時的通道落去,所以單烏只能橫在半空中,眼睜睜地看著鬼差拖著板車消失在那牆壁上突然出現的大洞里。
「喜歡找死的小子,我等著替你收尸的那一天。」鬼差的聲音從洞里傳來,而洞口在這個時候只剩下了臉盆大小的一塊。
這個時候單烏方才踉蹌落地,想要追上去已經來不及,鬼差的最後一句話讓他有些不爽,于是索性也回喊了一句︰「到時候往板車上鋪層褥子,我想躺得舒服點。」
「好說,好說。」鬼差的聲音消失在了徹底恢復成原樣的牆壁之後。
單烏走回了原地,看著已經重新關上了的鐵門,以及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玄機的青石牆壁,只能長嘆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憑他自己,一時半會是弄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的。
不過知道原來這通路並不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這些,也讓單烏在冥冥之中似乎抓住了什麼關竅,只是一時之間還無法明確地表述出來。
「難道這就是花似夢想讓我看到的能讓我乖乖回去的東西?」單烏很少會相信巧合,特別是在這個裝模作樣的陰曹地府里,于是他很快便想到了這一點上。
那個等死的少年身上有傷,各種各樣的都有,很多疊加的沒有處理的傷勢,終于要了他的小命。
這不是懲罰亦不是處刑,也就是說這些傷口都是在日常的所謂修煉所謂競爭所謂磨難中累積起來的——這些過程中所受的傷,並不會有什麼藥也不會有什麼大夫來處理,如果能力不夠或者運氣不好的話,便只能死捱,捱不過便死。
而鬼差又說,逆天改命的機會也有,所以,在單烏的推斷中,想要得到傷藥,想要自己的傷口能接受治療,或許需要完成某些難以完成的挑戰,或許需要在和其他人的競爭中取勝,換句話說,或許需要用更多的傷才能換得這些傷口的痊愈。
除了突然斃命的,或許這地府之中就數這樣傷口疊著傷口最終無可挽回的死者數目最多,這才練出了鬼差那倒數的本事。
于是單烏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傷,大還丹的作用本就玄奇,足以讓他那些創口痊愈,所以如果根據這樣的規矩,自己身上的這些繃帶,顯然都是額外的打賞——或許,是強迫自己欠下的債?
「是了,所謂的天宮,應當同時包含了治療傷勢這麼一項獎勵。」單烏想到了花似夢塞進自己嘴里的藥丸,想到花似夢那一副明顯並不缺乏什麼丹藥的樣子,很快便將一切都連綴了起來。
「原來這也能算獎勵啊……」單烏不由地啞然失笑,「好吧,也並沒有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