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域 四十七、 恩人海爺

作者 ︰ 聞繹

海爺的年齡是他們經常議論的話題。海爺不老,卻也是個不用懷疑的事實。海爺腰不彎,背不駝,肌肉仍然強健有力。黑紅的皮膚在陽光底下仍然閃著火一樣的光澤。全白的須發並不使他顯老,反倒增添了幾分威嚴和蒼勁。

他向岸上揮著手喊︰「嗨,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希姑上了船,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摟住海爺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說︰「嗨,好海爺,你想我了嗎?」

海爺也摟住她,嗓音響亮地哈哈大笑,「想的,想的,怎麼能不想,你更漂亮了。別笑,我說的是真話。」他拍著她的後背,「走吧,咱們到艙里去坐。咱爺兒倆有日子沒見了。我猜你沒事就想不起老子來,是不是?」

「哪能呢,海爺。」希姑笑著,一只手仍摟著海爺的腰,向艙里走去。經過年輕女人的身邊時,伸手在她臉上擰了一把,笑著說︰「小妖精,你好嗎?」

年輕女人啪地一下打開她的手,翻著媚眼說︰「你少踫我。」

希姑快活地笑起來,「小妖精,你少上海爺的床,你把海爺弄虧了,我把你煮煮吃了。」

年輕女人便唬起一雙大眼楮,咬牙切齒地說︰「臭希姑,當心我撕你的皮!」

希姑又是一陣大笑。在海爺的船上她總是很快活。

這年輕女人叫玉珠,年齡只有二十二三歲。是四年前嫁到白石灣來的。俊俏迷人的玉珠一嫁到白石灣,就使周圍的男人們陷入迷亂和顛狂之中。這狐狸精似的小媳婦是那樣的令人著迷,她的腰兒啊,腿兒啊,小臉蛋兒啊,都是那麼滾圓滋潤,可著男人們的嘴做的。性子也是火火的撩人。和人對面說話,兩只眼楮一眨,便放出誘人的亮光來。去年夏天,她男人出海打漁時得了急病,船沒趕回來就死了。他原本是個極膘悍的漢子。

她男人的死,使平靜的白石灣變得躁動和不安起來。女人們不吃不睡,緊緊盯住自己的男人。而男人們則把眼楮盯在玉珠的籬笆門上,都在心里打著她的主意。有人揚言,誰擋道就宰了誰!

這里的風俗,男人死了要守寡三年。這是舊制,如今社會進步了,守寡不需這麼久了,守寡三個月就行了。男人們便等了三個月。但,三個月剛滿的那個早上,有人看見她從海爺的船艙里鑽出來。那個時候,天剛蒙蒙亮,海面上還漂浮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據說她鑽出船艙,站在船頭上眺望海上的時候,身上除了一條紅肚兜兒外,什麼也沒穿。她當時的形象讓看見的和後來听說的人都直了眼。

事情只能這麼定了。既然她跟了海爺,別人也就再沒有心存妄想的份了。這一帶的女人們都同時松了一口氣。時隔不久,女人們在私下里傳說,這小妖精自從跟了海爺之後,倒越發變得紅光滿面水靈鮮活了,就跟沾了露水的小蔥兒一樣翠白碧女敕的。

玉珠跟在希姑的身後進了船艙,沒等她坐穩就把她撲倒在床上,摟著脖子往她的臉上咬,「你說我是妖精,我就妖給你看。」

希姑嚇得大叫,「海爺,你快看她呀,她要吃人了!」

海爺笑著說︰「好了玉珠,去沏茶吧。」

玉珠從希姑的身上爬起來,攏著頭發說︰「看你再瞎說。」說完,便走到後艙去燒水。

海爺出了艙,見明維正在收船板,便說︰「還是你掌舵?」

明維說行。爺孫倆放好跳板,拔起錨,發動了柴油機。明維掌著舵,船在海上劃了一個弧線,掉轉船頭,象箭一樣向大海的深處駛去。

船駛入海,猶如駛入廣袤,駛入無際。在浩渺的海天之間,廣闊便成了一種聲音,如滑絲,如悶鼓一般地飄進心里。曹明維坐在船尾,微仰著臉,感受著濕潤的海風拂面而來。領會到古人所說的「大音無聲,大象無形」,把這天、地、海柔和地包容在心里。讓海浪和潮涌通過手中的舵把,在心里呤誦低唱。

在船艙里,玉珠笑吟吟地哼著小曲,在希姑的身旁坐下來。她亮出手腕,「瞧,你送我的玉鐲子,我已經戴上了。」

希姑斜靠在被子上,「好嗎?下回我再送你一個金鏈子。」

「真的,說話算數?」她的眼楮亮晶晶的。

「當然。」她模模玉珠的臉,「海爺近來怎麼樣,還那麼有勁嗎?」

玉珠斜睨著她,噘著嘴往她的臉上一吹,「你可真關心他。」

「一個星期有幾回?」她捏住玉珠的胳膊。

「一回兩回吧,有時候是三回。」

「你當心,你要真把他弄虧了,我可不饒你。」

「你得了吧,你干嗎不跟老爺子說去。他棒著呢,你跟他試試就知道了。」

希姑笑了,「你少費話。」兩人都笑了起來。

希姑說︰「下海去游一圈,你去嗎?」

玉珠嗤地一笑,「我孫子在這兒呢。我可不想讓他看見我光著 的樣子。」

希姑哈哈地笑起來,「什麼你孫子,真不害臊。你就不會穿上一點。我給你的游泳衣呢?」

玉珠一撇嘴。她看著希姑換上紅色的三點式游泳衣,笑著說︰「讓我穿這麼件小衣服,褲衩勒在 溝子里,難受不難受。我說你光著得了,還少些麻煩呢。」

希姑說︰「總比你只穿著紅肚兜兒下海強。」

希姑出了船艙,來到甲板上。明維坐在船尾,向她點著頭微微一笑。海爺正在整理著一團團的魚線和碩大的魚鉤。他在鉤上裝上餌,拋進海里,把線尾拴在船幫的鐵環上。希姑向海上看去,船正在海上劃一個大大的弧線。

海爺說︰「釣幾條魚給你吃。玉珠炖的魚湯,哼,還真他媽的不錯。」他掃了她一眼,「下海嗎?」

「是,總不能白來一趟吧。」

「游一圈就上來,現在天有點涼了。」

「好的。」希姑戴好橡膠泳帽,縱身跳進海里,象條魚一樣向遠處游去。

她第一次遭難的時候,盡管離開了民兵指揮部,卻正是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時候。又因為遭難而生了一場大病。海爺听到傳聞找到她的時候,她正躺在難民收容所的一個樓梯底下,骨瘦如柴地蜷縮在一張破涼床上,身上裹著一條舊棉絮,已經兩天沒吃沒喝了。

她從未見過海爺,只是听父親提到過一兩次。當她知道面前這個衣衫襤褸,渾身散發著漁腥氣的老漁民就是海爺的時候,她哭得死去活來。

那天,海爺也流了淚。這就是當年林老板的千金小姐呀。他把她連同被子一起抱起來,當天就把她接到自己的船上。希姑是在海爺的船上養好了身體,也是跟著海爺學會了游泳。

海爺的船,是她的第二個故鄉。

半個小時後,希姑慢慢地游回來。明維伸手把她拉上來。玉珠提來一桶淡水,笑嘻嘻地用水瓢向她身上澆水,低聲在她耳邊說︰「你們城里人真有一身好皮肉。」

曹明維在甲板上鋪上毛巾被,讓她在上面躺下來,說︰「你先休息一會兒,等會兒我給你拿一下。」

陽光很烈,身上的水一會兒就被曬干了。細白的皮膚很快就被太陽曬成了紅色。

希姑扭頭問︰「海爺,有魚了嗎?」

「有了,一會兒叫玉珠給你炖魚湯。」

希姑把手搭在海爺的膝上,說︰「海爺,有生意了。」

海爺看她一眼,「又是什麼生意,小魚小蝦我可不干。」

希姑笑著說︰「找你還會小嗎?好幾百萬呢。今晚就走。」

海爺回頭盯著她,「這麼急?」

「都安排好了,那邊和這邊。要三條船,貨挺多的。明晚在老地方裝貨,後天晚上連夜趕回來,行嗎?」

「海上的巡邏艇呢?」海爺望著遠處問。

「也已經打過招呼了,到時候會讓開道的。但天亮前必須過來,他們也要裝裝樣子。」

「行,這沒有問題。」海爺掃她一眼,「沒別的事了?」

「沒了。」她的聲音里缺少干脆,她凝視著海爺遲疑了一下,終于說︰「還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有這個東西,你以前也沒對我說過。」

「什麼?」

「一枚戒指,白金戒指。形狀是一條龍。你知道嗎?」

海爺驚愕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沒有說出話來,「怎麼,那枚戒指,它到底冒出來了。你見著了?」

希姑靜靜地看著他,搖搖頭,「沒有。但已經有人跟我提到過它了,說是為了這個,我就必須幫他。」

海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蒼老的目光凝視著海面。「那東西是你父親留給我的。算起來已有四十多年了。離了我的手,也有十幾年了。我以為它早就被人忘了,沒想到還會有人記著它。那年,我也是沒轍了,也不知道你父親已經去世了,否則,我也不會給人的。那年月,丟他老媽的!明維,」他叫道,「去把我的酒拿來。我得喝一杯。」

回憶是一件讓海爺煩燥的事。從前的快樂和喜悅,隨著年齡的增高,已是極難再現的了。而從前的悲哀和痛苦,則時時侵擾著他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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