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中,略坐了會,我覺得甚是疲乏,便喚羽香去備了香湯來沐浴——這宮里不比外面,所以準備這香湯也要費些功夫。那邊羽香剛從司浴處取香料、澡胰,正要到德顏宮的柴薪房去取熱水,這邊瓊奴就已從宮外回來了。
我在屋內听到瓊奴的聲音,忙迎出去。就見瓊奴回身向領她出宮的小太監遞了個荷包,道著「多謝」。她見我迎出來,忙喜道︰「小姐!」
我上前替她取上背著的包袱,問道︰「一路可累?」
她笑道︰「不累。」
那羽香听得聲響,也忙趕出來。我引她與瓊奴相見,她朝瓊奴行過禮後,也幫著瓊奴拎起地上的竹編箱籠,朝我道︰「小主、瓊奴姑娘,快進屋吧。」三人拿了行李一齊走進屋內。
瓊奴和羽香忙著收拾行李,弄了好一會才收拾妥當。雖是初見,瓊奴和羽香卻甚是投緣。待一切都齊整了,兩人便相約一齊去那柴薪房取熱水。
我坐在紫檀木屏風後的繡凳上,一邊看瓊奴和羽香將熱水倒入花梨木浴桶中,一遍听羽香絮絮和瓊奴說話。「這宮中規矩多,連洗浴也有很多規矩。」她伸手,略沾了沾浴桶中的水,試試水溫,口中含笑道。「先是這水必須得是七八分的熱,泡在身上才是舒服。而後須將這司浴處取來的香料灑入,取銀搗在水中和勻,然後還要將太醫院配下的滋陰補體的干草藥酌量灑下些。」她嘴上說著,手中也是不停,她取過案上的竹編小籃,里面分門別類的盛著寫干草藥,她笑對我道︰「奴婢就為小主選些溫和的枸杞兒和石斛吧。」說著用縴手捻了點灑入桶中。她又笑對瓊奴道︰「煩勞姑娘,將身後的錦盒匣子遞與我。」
瓊奴取了給她,好奇問道︰「這里面裝的是什麼?」
她听瓊奴這麼問,忙打開,朝她面前一送,笑道︰「是些干花瓣,是今年春時司苑房取了新鮮花朵晾曬干制成的。」
瓊奴看了,問道︰「這也要放到洗浴的水中嗎?」
那羽香點點頭,笑道︰「是了,用這些花瓣,可使小主沐浴後,身帶花香。現在是十月天氣,若是花期還是用新鮮花瓣的好。」
瓊奴听了,不禁咋舌,嘆道︰「不過沐浴,這宮里卻弄出這麼多麻煩。」
羽香忙掩嘴笑道︰「這就算麻煩了,那後面還有得麻煩了。」說著她又試了試水溫,起身朝我道︰「水溫正好,請小主沐浴。」
我早已是卸了釵環的,這時就由她們伺候著去了衣服,羽香將我一頭青絲攏在手上,然後伺候我坐進浴桶里,水剛沒過胸口,溫度正好,我泡在水里說不出的舒服,長舒了一口氣。羽香跪在浴桶旁,喚瓊奴幫她取來一把桃木梳子,對我說道︰「奴婢
現在伺候小主洗頭。」說著,她拿起桃木梳子,將手中的青絲一縷一縷的梳順,她手法極其嫻熟,動作輕柔。待梳順後,她起身端來一面雕海棠富貴的銅盆,里面盛著清水,她讓我稍稍仰頭,把我修長的頭發輕輕放入盆中,取出方才錦盒里的干花,將那干花放入我的發中,細細揉搓起來。約過了一刻鐘,她在案上取來塊錦制方巾替我包住頭發,我隱約聞到那方巾上桃花的香味。不一會,她又端來一盆清水,用澡胰替我洗了遍頭發,待洗淨後,還是取一塊方巾將頭發包住。直到她端來第三盆水的時候,一旁坐著的瓊奴終于受不了了,她驚道︰「還要洗嗎?」羽香用衣袖拭了拭額頭,笑道︰「嗯。」然後取出個青花小瓷瓶,拔了塞子,將里面的瓊液倒入水中,頓時滿室芬芳,瓊奴急問道︰「這又是什麼?」她笑道︰「這是宮里司香房制的百花露,是春天取百花蕊上的露水制的,主子娘娘和小主們洗頭時都用這個,只消一點點,就可以讓頭發溢香。」說著,她也不顧瓊奴的驚異,便又把我的頭發在這百花露水里洗了一回。
這宮里規矩甚多,光是洗頭便用去了半個時辰,待到沐浴完畢,已是傍晚時分了。我換上用香爐燻過的錦衣,渾身滿是馨香。羽香還在後面收拾,瓊奴伴在我身邊,她看著我驚道︰「小姐,這宮中果然奢靡,光是沐浴一次就要用掉足足一百條錦制的方巾,那方巾上繡的可是蘇繡,而且還噴過香。」
我看她樣子,甚是可笑,就對她道︰「你懂什麼,這便是所謂的皇家貴氣。」不過,我心里也暗暗驚嘆,不想這宮里用度竟是如此奢華。
瓊奴鼻尖一動,朝我贊道︰「不過,小姐可真香呢。」
「給那些花瓣、花露一折騰,能不香氣撲人嗎。」我取過妝台上的玉鐲戴上,這還是沐夫人給我的呢。我突然想到,寧鄴王知道我入選的事了嗎?他說若他有事,便會派人來找我的。他宮里定是有人,想必現在已是知道我入選的事情了。
瓊奴突然正色朝我道︰「小姐。」我應聲,她向四周看了看,俯到我近前,對我道︰「我有一事要和你說,先前我去客棧去了東西回宮的時候,侍衛幫我攔了下來,說不讓帶這夫人的骨灰盒子進來,我誆他們說是小姐治病的藥引子,是草木灰,又塞了幾兩銀子,他們才放了行。」
我朝她低語道︰「這在宮里也該是禁忌,這次多謝你了。你快去尋個不起眼的櫃子,把那盒子放進去,別讓人看見了,不好。」
她道︰「奴婢已經處置妥當了。」
我點點頭,就見羽香收了屏風從隔間里走出來,朝我笑道︰「小主現在可舒服了。」
我朝她一笑,道︰「嗯,今天辛苦你了。」
她忙屈膝答道︰「小主折煞奴婢了,伺候小主是奴婢的本分。」
我道︰「我還沒有冊封,不是正經小主,今日卻勞煩你這般伺候。」
她听了,笑道︰「小主既是留了牌子,即便還未冊封,卻也是這宮里正經的貴人了,奴婢哪里敢怠慢了小主呢。」
我起身扶她起來,道︰「那便多謝你了。」
她看向外面,朝我道︰「天色已晚,小主定是餓了,奴婢傳膳去吧。」
我笑道︰「也好,那你去吧。」
瓊奴初進這宮內,對什麼都新奇著,在一旁听著羽香要去傳膳,幫對我道︰「小姐,我也同去吧。」
我知道她的心思,也便讓她同去了。
我自用梳子梳著頭發,一時,他們兩人便有說有笑的回來了。兩人朝我行了禮,取出身後的描金食盒。瓊奴取來一張朱漆四角繪銀的小幾子擺在炕上,羽香從食盒中端出四個藍底琺瑯的碟子並一個盛飯的琺瑯敞口缽。我看那菜色,是八寶豆腐、糟鴨脯、清水鱖魚和香油芹段四樣。我聞著香味,已是心動,忙浣了手,吩咐瓊奴和羽香一齊上炕用晚膳。瓊奴听了,也浣了手爬上炕。只是羽香卻朝我跪下,口中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我猜著這宮里的規矩,定是沒有奴婢下人上炕同主子、小主一同用膳的道理。我遂朝她笑道︰「你不必如此拘束,一來我還未冊封,不是正經小主,二來,這也沒有旁人,你也不用死守著這規矩。你們陪我一起,我才用得香呢。」
听的我這樣說,再加上一旁瓊奴勸說,羽香便也不再守著死禮,只是她說什麼也不肯上炕,便在炕下的腳杌子上坐下陪我一起用膳。
我夾起一塊鴨脯肉放入羽香的碗中,她趕忙起身道謝。我喊她坐了,她捧著手中的碗口描銀的素瓷碗,朝我笑道︰「因這德顏宮自先帝起就定為選秀之處,所以沒有設膳房,須去近旁的永寧宮取了來,倒讓小主等了些時候。」
我用了點新鮮芹菜,卻是美味,笑道︰「不妨。」
瓊奴似乎想起什麼,轉頭向羽香問道︰「這時雨軒中怎麼會有好大一個戲台,甚是漂亮,我進來時都看呆了了呢。」
羽香放下手中包銀筷子,笑道︰「那戲台子可有些來歷,我也是听宮里的老嬤嬤說的了,這德顏宮原不是叫德顏宮,而是叫什麼漱玉宮。先前的武宗皇帝有一位妃子,便住在這漱玉宮里,這位主子喚作惠妃娘娘,惠妃娘娘特別愛听戲,武宗皇帝就專門為她大興土木建了這听鸝館戲台,可謂是寵冠六宮。」
瓊奴听她說這陳年舊事,便也來了興趣,追問道︰「那後來呢?」
羽香嘆了口氣,道︰「後來這惠妃娘娘失了寵愛,郁郁而終。」
「不是說寵冠六宮嗎?又怎麼會失了寵愛呢?」瓊奴不解道。
我放下碗,朝她道︰「這宮里哪會有長久的寵愛呢,花開花謝,即有寵冠六宮的時候,便也會有失寵郁郁之時啊。」
瓊奴听了我的話,便也不再問下去,只道︰「那她郁郁而終後呢,武宗皇帝又如何呢?」
「我听的說,惠妃娘娘仙逝後,武宗皇帝得到消息後,只吩咐宮人把這漱玉宮鎖了,終武宗皇帝一朝再未開啟。直到後來的怡宗皇帝即位,才重新打開這漱玉宮的宮門,並改為德顏宮。但是這戲台子就從此荒廢了。」羽香說道。
瓊奴似乎對這個結局很不滿意,只繼續吃飯,不再問了。羽香也住了口,只扒著碗里的飯菜。
我听了這段故事,卻感嘆,這就是帝王之愛,沒有海誓山盟,沒有長久之情,有的不過是封鎖記憶的一扇宮門,卻是惜花人去花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