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立秋,天氣漸漸涼下來,轉眼已到中秋——月圓之夜,難免思親思鄉。
魏總管怕大家思鄉,難免傷心,便吩咐松雲姑姑置辦了一桌酒菜,讓她們這些新進宮的宮女一起樂呵樂呵,少解思鄉之情。
席間眾人玩笑不已,映月不愛熱鬧,躲了眾人,獨自去了浮波湖邊。
望著湖上的明月,分外明亮圓潤。透過湖水,遠遠傳來內宮中侍宴樂師的竹笛聲。
悠揚婉轉,初時歡快明亮,才至三四句漸漸生出縷縷思愁,傷悲難抑,最後只余傷懷。竟是一闕《生查子》,不禁和道︰
捍撥雙盤金鳳,蟬鬢玉釵搖動。
畫堂前,人不語,弦解語。彈到昭君怨處,翠愁,不抬頭。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
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一曲未了,她心里已悲傷難抑。
「詞和的甚好,你懂音律嗎?」十三爺胤祥分花拂柳,自楓林走來。
映月本被嚇了一跳,見是十三爺倒也放下心來。
「十三爺吉祥。」
「起吧。」說著撩衣坐在石上。「我說過了,你在我面前不用處處守著規矩,我寧願看一張臭臉,也不願看一張假臉。」
映月接口︰「可是這宮中人人都戴著不止一層的面具,你以為你看到的是真的,其實他背後還不知道有幾張臉呢。」
他驚奇的瞅著映月,她小小一介女子,又剛剛進宮,怎麼能看的如此透徹。
映月自知失言,低下頭不敢再看他。
胤祥倒是無所謂被冒犯,朗聲笑道︰「所以啊,我只認識你這一個只戴著一層規矩面具罩的人,還能讓你戴著面具同我閑聊嗎?」
映月心里歡喜,這十三爺真是一個值得相交的朋友,隨和又真實。半開玩笑半試探道︰「你怎麼知道我只有一層面具,或許我是故意裝成這幅樣子接近你的呢?」
十三哈哈大笑,果然自己眼光不錯,這李映月真是個有趣的人。那日見她對著不認識的弘昀那麼憐愛,對著頑皮的弘昀耐心地教他,就知道她是個心善溫和的人。
「我自是不怕,你若看上了爺,直接告訴爺一聲就行,爺定娶你。」
這下輪到映月呆住了,這十三爺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
這話倒是讓她想起前幾日早鶯的事事情。敬事房的吳池依舊無恥,上次調戲早鶯不成,他不僅不收斂,反倒是三番五次找早鶯的麻煩,還想逼早鶯和他食,真真是無恥之極。
她和早鶯去找魏珠總管告狀,卻被吳池反誣早鶯勾搭他,想借助他上位,為她安排上差。他還拿出早先搶走的早鶯的珠釵為當證據。映月和早鶯有口難辯,還被魏總管訓誡一番。
她可不能就這樣白白挨了訓斥,便宜了吳池。這個仇她是一定要報的。只是不知道十三爺是不是肯幫自己的忙。
「十三爺,奴婢想求您件事,不知道是不是太放肆?」
胤祥瞅著她,欲言又止,還眼巴巴地瞅著你,倒是有些可愛。
「說來听听。」
有門!看來他能幫的上自己。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明兒是十六,人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既然此等圓月,不賞豈不可惜?奴婢想請十三爺明晚帶著弘昀來此賞月,而且奴婢听聞十三爺擅長音律,奴婢這里有幾闕好詞,幾首好曲,想請您共品如何?」
胤祥失笑︰「不就是讓我明晚帶著弘昀來這里和你閑玩嗎,理由倒是編的冠冕堂皇。」
她臉紅,被看穿了。卻還是嘴硬︰「奴婢這里確實有幾首好曲,不然現在就唱一首給您听听?」
胤祥挑著眉看她,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映月清清嗓子,本打算唱一首穿越名曲《水調歌頭》,耳邊卻傳來一陣哀婉淒切的笛聲。
听著耳邊漸歇的竹笛聲,她心頭隱隱作痛,轉頭問胤祥︰「這笛聲如此哀婉悲傷,是哪位樂師在吹奏?」
听她問起笛聲的吹奏者,胤祥臉上微微有些動容。吹笛之人雖思子之痛難抑,但也總是好過他,與母親天人永隔。
「這是良妃娘娘的笛聲。」
映月驚訝,竟是良妃,難怪在如此月圓歡聚之夜吹奏這樣淒婉的樂聲也無人阻攔責怪。只是她沒想到良妃竟是如此雅清的人,本以為她是辛者庫賤籍出身,縱使美貌,也該是胸無點墨的俗人。
寂寂深宮,或許本不是她所願。良人不淑,正是她心中所照。可是她又如何有的選,不過是被命運的洪流推入寒潭深波的可憐人。
十三見她提起良妃似乎有些悲傷,便開口轉移話題︰「再過幾日,你就要被分到內宮當差了吧,你可有打算?」
她自嘲地笑笑︰「奴婢能有什麼打算,不過是分到哪就去哪。奴婢是貴妃娘娘欽點進宮的,還能去哪呢?」
「原來你就是貴妃娘娘欽點入宮的那個宮女啊。」
她疑惑︰「十三爺怎麼知道?」
他說道︰「我是前幾日听德妃娘娘和惠妃娘娘提起,有個新進宮女是貴妃女乃娘欽點的,模樣好,行事也規矩,沒想到卻原來是你。」
映月急急問道︰「那德主子和惠主子有沒有提及要將奴婢分到哪個宮里?」
「這倒是沒有听見。不過,你想進哪個宮呢?」
她思量半天,說︰「我嘛,不論哪個宮,奴婢只想離是非遠一點。」
胤祥譏笑︰「這紫禁城就是是非地,你以為你能逃得了嗎。」
他說的對啊,這紫禁城就是個是非地,又哪能離得了是非呢。
自己真是糊涂了,既來了就沒了退縮的余地,只是這寂寂深宮,如良妃一樣的女子數不勝數,自己的將來又會是怎樣呢。
她心中悲傷,卻不想被人看出來,定定神,「這樣美好月色,既無美酒,奴婢且清唱一曲聊作玩意,十三爺身上帶著紫玉蕭,不知道能不能跟的上奴婢的節奏?」
胤祥來了興趣,這個小女子究竟藏了多少本事?
「你且唱來,我試試。」
映月對月低歌︰「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有情天地,我滿心歡喜。」
雖然不言語,卻叫人終生難逃離開,你的眼神,是我永生都難逃離的無望之海。
胤祥陶醉在她低回哀婉的歌聲中,沉醉不已,竟忘了起簫而和。
待到映月唱第二遍的時候,他才拿起紫玉簫放在唇邊,隨歌而起。
那紫玉簫是世祖順治帝在世時,為孝獻皇後董鄂氏多方覓得,是孝獻皇後珍愛之物。只是如今物還完好如初,人卻早已紅顏變枯骨。
胤祥本來就極擅長音律,隨著她的清歌,洞簫哀婉之聲綿綿,不絕如縷。似有憂愁,又有歡喜,難以抉擇之痛。
一曲歌畢,映月臉帶淚痕。
「好啊,十三哥,你獨自帶著佳人在此縱情音律。倒是留我一人在那被眾位兄長灌黃湯啊!」
一位年輕公子自太湖石的假山後出來,華服錦衣,氣度不凡。
樹影婆娑投映在他臉上,映月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得應該十分俊朗。
胤祥看見來人,仍舊慵懶的倚坐在石上,斂起方才悲戚的神色,笑道︰「原來是十四弟啊。既來了,想必听見我剛才所吹之曲了吧。怎麼樣?比之前日八哥尋來的那半闕《采桑子》如何?」
十四爺胤禎走出樹影,明亮的月光下,他的眉眼總算清晰起來,眉如劍,目如星,鼻如膽,五官深邃分明,比之灑月兌的十三爺,一個似是天邊雲,一個似是林中風。
「自然是這個曲子更好,哀婉低回,雖無磅礡之勢,卻句句觸動心弦。」
映月听見十三爺喊他十四弟,該是四爺的同母兄弟十四爺胤禎無疑。她忙跪下行禮︰「十四爺吉祥。」
「起吧。你放才歌唱得極好,再唱一遍來听听。」
映月領命站起來。
胤禎這才看清她的長相,方才被曲調所迷,只顧著听去了,反倒沒在意那唱曲之人。
她的五官並不算絕色,卻長著一雙極其美麗的眼楮,雙眉如黛,遠含翠山,長睫如扇,如蝶展翅,眼含秋水,盈盈一脈。氣度清雅,風致出眾,八分長相,卻有十二分風姿。
她緩緩開口,聲音哀婉動人,讓他恍如夢中。
一曲唱罷,他猶未醒。
「十四弟,咱們出來這半日了,也該回了。」十三爺的聲音將他喚醒。
他起身︰「是啊,該回了。只是不知這位姑娘…」
十三爺推推他,「還有功夫管姑娘,你看你的小跟班是不是尋來了。」說完轉頭示意映月從他身後溜走。
映月對他福了福身,又指指天上的月亮,示意他別忘了明晚之約。
胤祥點點頭,她才悄悄轉身溜走。
十四望著前方有幾盞燈籠搖搖晃晃,果然有人尋來。
待得再回頭想問唱曲之人姓名時,哪里還有人,只余下滿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