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規矩,不許見哭聲——映月心里實在難受,只能將帕子塞進嘴里,狠狠咬著,以免自己哭出聲來。
她心里苦,也怨,更恨。苦姑姑一生命薄;怨顧問行既帶她走了,又護不了她;恨這深宮,吃人不吐骨頭。
她這哭,是想把心里的怨恨都哭出來,直到哭得氣力全無,心里卻亮堂了很多。想起顧問行的話,卻也有疑點,不能全信。在宮里討生活,不得不多長幾個心眼。
「姑姑的身份,家里對外報說她病亡,戶籍已銷,姑姑如何進的了宮?姑姑既跟了你,應該已非出處子之身,就算身份不成問題,可是驗身呢?」
顧問行卻冷笑︰「說你聰明,卻又不明俗情。那些規矩制度,全都是針對平頭百姓的,你還真當掌權者們能依規矩辦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是你見過哪個皇子阿哥與庶民同罪的?」
顧問行知道她是不信自己,也對,這宮里的人,從里到外都包著一層層的皮,看不透,也戳不破,像牛皮燈籠,不得不防範著。
從懷中掏出一個翡翠玉墜,遞給映月,「這個東西你認識吧?」
那是一個葉子形狀,通體碧綠的玉墜,系著的紅繩顏色早已斑駁,玉墜卻光亮,一看便知經常被人把玩。
她認得那個玉墜,那葉子,是龍井茶葉的形狀,姑姑一生唯愛品茶,最喜龍井。她還記得父親得了兩塊翡翠,一塊給了她,一塊給了姑姑佳茗。姑姑喜歡茶,就把翡翠雕琢成茶葉的樣式。她喜歡翠竹,就雕琢成纏枝竹節型。她的那一塊,十三歲到跟著母親回杭州時弄丟了。姑姑的這一塊,過了多少年,竟安然躺在了她的手上。
翡翠還是同以前一樣通透碧綠,只是人卻已不再了。
有權有勢的人只手遮天,無錢無勢的人賤如螻蟻。在他們眼里,她們這些女人,身輕命賤,只是一件東西,一件貨物,能換來利益的籌碼。甚至有時還比不過一件物什。
映月擦擦眼淚︰「是誰把姑姑送進宮的?」
「是納蘭明珠。」
「送給惠妃?」
「是。」
納蘭明珠,她在選秀那日見過他,當時納蘭明珠分明有些不願將她留牌子,可還是留了。魏珠說才說她身子不好,他就忙不迭的撂了牌子。當時,只覺他是嫌棄自己曾生過病,現在看來,他當時的行為卻是別有深意了。
映月冷哼一聲,「納蘭明珠的算盤打的可真好,算計完了姑姑,還想來算計我。」
她還記得八阿哥當時曾為她被撂牌子說了幾句話,卻被明珠攔下。現在想來,他根本是不想讓她從正道進宮,想讓她經過他的手進宮,成為惠妃的棋子,一能幫襯惠妃,為他們納蘭家謀福利。二來,料定送她進宮,她會感激他的恩情。
望著顧問行的側臉,雖然只有三十出頭,臉是年輕的,眼光無波,卻是死了。不過,既然他一生摯愛是姑姑,他救她出來,應該也是因為姑姑吧。
「顧公公,為了我之事,將你牽扯進來。」
她知道顧問行一直沉寂在慈寧宮做個燒茶水的燒火太監,不過就是為躲避這後宮諸事的煩擾。太後不喜人打擾,也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兩日萬歲爺和貴妃娘娘會去請安,是後宮里最佳的避難場所。
還有那個侍候太後禮佛的宮女如是,想必也是個通透的人物。
「我總不能看著你死在宮里吧。從前,我救不了你姑姑,現在若是救不了你,佳茗一定會責怪我。」
沒了佳茗,他活得如行尸走肉,一直苟活至今,不過是為了和佳茗的承諾。他一生已無所求,惟盼望死後,能與佳茗同葬一處,生不能同衾,死能同穴。
佳茗知道他的性子剛烈,得到她的死訊一定會隨她去,所以,立下血書絕絕筆︰他若自戕死,兩人便生生世世不能再相見。
生生世世再不能相見啊!如此毒誓,叫他生不得,死不能。只能挨日子,五年,一千八百六十五天,熬到青絲變華發。
映月心里很愧疚,因為自己的大意疏忽,不僅把自己推入瀕死絕境,還把顧問行拉入是非地。
「顧公公,能求您件事嗎?」
「你說便是。我既已入此凡塵,想再逃月兌就難了,幫你便是幫我自己。」
從昨晚上她被關進慎刑司到現在轉移寧壽宮已經有一整夜,到現在四爺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傳進來,她不得不懷疑四爺是不是尚未得到她被抓的消息。
時間就是生命,她必須比戴螢早佔先機,在康熙定自己罪之前擺平此事。若是讓戴螢和綠杏佔了先機,她必死無疑。好在康熙昨日便前往南苑了,估計明日才回。她還有一天的時間。
「顧公公,我的腳疼的厲害,咱們奴才又不能傳太醫,何況我還是個待罪之身,公公,只讓乾清宮的年姜嬈把我的包袱捎來,里面有萬歲爺賞的瘡藥。」
顧問行瞅瞅她的腳底,雖然只被烙了一下,但卻是傷膚入骨。那個薛嬤嬤看來是下了十足狠勁。
他點點頭︰「我盡力。」說罷便出去了。
映月獨自一人坐在蒲團上,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淅淅瀝瀝下起了雪珠子,好在屋子門窗完好,稍稍能擋住風寒。
對于顧問行,她還是不放心。她相信顧問行不會害她,但是她目前尚不知顧問行對幾位皇子的態度,不能這麼早在他面前暴露自己是四爺黨的事。能通風報信的小游子,是承乾宮的人,她多事無端叫他來,一定會引人懷疑。現在能給她送信的,只有一個人,就是年姜嬈。
年姜嬈就是未來的年妃,勢必會成為四爺黨。讓她知道自己和四爺的關系,應該不打緊。
約有兩刻鐘,錦繡便帶著姜嬈到了寧壽宮。錦繡一把推開靜室的門,瞅見映月好端端坐在蒲團上,心下松了一口氣。臉上卻還是如外面的天氣風雪交加。
「師傅,你來了。」映月掙扎著要起身,腳上卻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尚未站起來便往後跌去。
還好姜嬈手快,沖到她身邊扶住了,才不至于磕到身後的供桌上。
「姐姐,都傷成這樣的,你怎麼還不小心點!」姜嬈說著就拿出瘡藥,掰掰過她的腳,要給她上藥。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眼淚就掉了下來。
「別哭,不疼的。」映月拍拍姜嬈的肩膀,安慰她。
錦繡冷哼一聲︰「不疼?你騙誰呢!」
映月低著頭不說話,她知道上次為著綠杏落水的事,師傅就已經很生氣了。現在,又是同一件事,她又落進戴螢的圈套。師傅生氣時應該的,她告誡過自己不要和宮嬪有所牽扯。本以為師傅不會再管她了,沒想到還是來了,到底顧念幾分師徒情誼的。
「姜嬈,你別管她,讓她死在慎刑司算了。」
她無奈,師傅的嘴真是堪比刀子︰「師傅。真的不是我推張貴人下水的。」
「我知道不是你,我相信不是你,你覺得萬歲爺會相信嗎?落水張貴人親自指證,你還能怎麼辯解?」說著找了個蒲團一**坐下,繼續訓她︰「我同你講過多少次了,宮嬪的事少摻和,你就是不听。你倒是說說,你昨晚為什麼會在咸安宮里?」
映月啞然,她昨晚是在咸安宮被抓的,總不能告訴錦繡,是設了個計謀,想逼戴螢說出實情,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將自己搭進去了吧。
「師傅,我與張貴人同期入宮,也算是舊相識。我惦念她的病,就想去看看她,誰知道,倒是著了嘉答應的道。」
姜嬈深知戴螢為人,在旁幫腔︰「錦繡姑姑你不知道,從前在阿哈院時,嘉答應就處處針對映月,幾次設計陷害她。現在映月到了乾清宮當了上差,紅眼的人自然更多,嘉答應不過就是怕映月在萬歲爺跟前得寵,要除掉映月罷了。」
錦繡也明白其中利害,只是這李映月雖然聰明,卻不夠狠,想在宮中立足太難。嘆一口氣,言語也緩和下來︰「怪只怪你生的太好了,怨不了別人!」
她不禁黑線︰「師傅,這也是我的錯?」
「是,當然是你的錯。誰讓你生的那麼美,你以為還能是為何呢?老天爺是最公平的,上天既給了你這樣的美貌,你就要有能受住這美貌的能力。如果受不住,就死好了。」
「美貌這種東西,從來都是錦上添花的好,你若像姜嬈一樣有顯赫家世,有父兄支撐,這美貌當然是好東西。只是,你沒有這樣的好命。只能狠心,只能靠自己。」
受不住,就死好了!錦繡的話,雖然難听,卻句句在理,句句擊進映月的心里。路是自己選的,要麼生,要麼死。她從來自命清高,不願嫁與草莽碌碌一生,自折翅膀飛進紫禁城,為的不過就是榮華富貴和光宗耀祖。
將自己置在炭火之上,便罷了。若是將父母置在尖刀之下,卻不能。若是連自己都保不住,如何保住家族!
要狠心,方才是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