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心生疑竇難確證,蘭棹取酒驟驚魂
「雪域?」顧繯再也不淡定了,一下子抬起頭來,眼神中滿是驚異,「那個人煙罕至、靠近貘的鬼地方?怎麼能……」
霍祈風點點頭︰「爹是打算讓我到那兒磨練一些時日,熟悉雪域的地形氣候。玉不琢,不成器。想是爹也希望我能通過歷煉,成為真正的男兒吧!」
就在幾人專心听霍祈風的經歷之時,顧凌不經意打翻了寧蕪歌手邊的酒壺,幸而酒水沒有灑到寧蕪歌身上,只是淌了滿地︰「蕪歌,不要緊吧?」顧凌狀似緊張地傾身上前問道。
寧蕪歌笑著搖搖頭︰「不打緊的。」
果真,不會武功。顧凌在心中暗暗想。所有的習武之人當遇到不明物體襲來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像防暗器一樣防備,這是習武者的本能——她方才絲毫異動都沒有,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毫無武功的普通人所為。
「壺空了。」寧蕪歌搖搖青瓷酒壺,「我去船上再取一瓶來。」
顧凌旋即起身︰「我來吧。」
「不用了,我來就好。」寧蕪歌只身向小舟走去,身後的顧繯還在听霍祈風的雪域奇遇。
顧凌看著寧蕪歌走向小舟,也隨後而來。
她輕輕地蹲下,伸出縴細的藕臂來,小心卻優雅地去夠放在船上的酒壺和果盤,卻好像手的長度不及,有些吃力。顧凌想上前幫忙,卻又礙于男女之隔。
就在顧凌猶豫到底是否要上前去幫忙的時候,小舟忽然向遠離亭子的方向飄去,寧蕪歌一個沒站穩,掉入了水中。
亭中坐著的兩人听見落水聲立馬起身,快速趕到船邊。他們見到的,是顧凌不顧一切跳下水中的身影和濺起的巨大水花。
「哥!」顧繯的聲音里滿是擔心。這蓮花池的水不深,但蓮花的根睫錯綜纏繞,掉下去很容易就被纏住。萬一……她幾乎不敢想下去,「怎麼辦?」驚慌之下,她緊緊抓住霍祈風的衣襟,像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姑娘時一樣。
霍祈風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用另一只手拍著她的背︰「別怕。相信你哥哥,他們不會有事的。」安撫著她,卻將視線投向那水花撲稜的湖︰就算身處險境,也絕不可以救我,是這個意思麼?可是,明知道你不會有事,為什麼還是會擔心會心痛呢?
水下,昏暗,寒冷。
他的世界一下子加速了,一切都快得來不及思考,他只能用直覺在混沌中尋找那抹月白色的人影。
不要有事。
所有的思緒都劃作在水中奮力地搜尋——繯兒說得沒錯,寧蕪歌對他而言確實特殊,他越是看不清這個女子,就越是想要一探究竟——他忘不掉初見時那一抹,驚心動魄的月白——萬千紛擾中,超月兌一切的,靜。
絕不能,就這麼消失。
縱使她是危險,也要待他嘗過危險的滋味之後,再離去。
顧凌一把攬過似乎已經被水嗆到的寧蕪歌,意欲帶著她向上游,卻發現水草纏住了她的腳。眼看懷中的她已經意識有些迷離了。
他的唇貼上她的,將口中的空氣渡給她。不要有事。他的心已經很多年未曾跳得這麼厲害了,兒時那些不堪的記憶洶涌而來——那時候的他那麼弱小,都不能保護好自己的至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娘親備受欺凌而無力還擊——那種恨,到今日還是強烈得可以。小小的水泡從唇角溢出,他左手緊緊攬住她的腰,右手從腰際迅速拔出匕首,割斷了纏住她的那根水草。
重新呼吸到空氣的那一秒,是新生般的暢快。他小心而迅速地帶著她向岸邊游去,迎上的是顧繯劫後余生般狂喜的目光和霍祈風伸上前來幫忙的手。
寧蕪歌的臉色慘白,仿佛靈魂已經抽離了軀體。顧繯的臉上滿是擔憂,霍祈風也眉頭緊鎖。
顧凌不顧身邊兩人的目光,徑自將手放到了寧蕪歌的胸前,有力地按壓,重復,重復,小心而有力地重復,直到她咳出胸腔中的水來。讓顧繯和霍祈風更感不可思議的是,就在寧蕪歌咳出最後一口積水時,顧凌的唇就堵了上去,是那樣罔顧一切、疾風驟雨,卻又那樣輕柔小心。
周圍,一片靜的海。時間的洪流仿佛凝滯了,沒有人說話,顧繯傻傻地看著自己一向老成持重的哥哥當著自己和霍祈風的面親吻一個只見過兩次的女子,只覺得一切都不真實。霍祈風則覺得「轟」的一聲,腦海中的萬千思緒炸開了,他沒想過或者不敢想的事情,居然這麼快,這麼快就發生在他的眼前了。
顧凌卻顧不得許多。在寧蕪歌臉色漸漸恢復紅潤,最終蘇醒的那一瞬,他的世界是前所未有的安靜,安靜得,滿心滿眼都只剩下她。紛紛擾擾這麼多年,這女子,竟給了他片刻安寧。
剛剛蘇醒的寧蕪歌被顧凌一把抱入懷中,似乎意識還沒有完全恢復,只是一雙大眼有些目光渙散地看著顧凌,然後意識到什麼似的,臉色紅了又白。
顧凌沒有松開寧蕪歌的意思,只是柔聲說︰「跟我回去。」
這一句,無異于驚雷炸響。顧繯再不能沉默,大聲問道︰「哥,你知道你剛剛說了什麼嗎?」
霍祈風幾乎石化。這,怎麼可能?
只有寧蕪歌虛弱地咳著,不置可否。
「我說,把她帶回相府。」顧凌沒有抬頭看妹妹,語氣是十二分的堅定,「她是赴了我的約才落水的,自然要由我負責照料。」
「可是……你是相府的公子,她是王府的小姐……這要是傳出去……你……你還沒問寧小姐願不願意呢!」顧繯幾乎是口不擇言、有些結巴了。
寧蕪歌虛弱地看看顧凌,又暈了過去。
顧凌將她緊摟懷中︰「什麼都別說了,先回相府。」
三個人,動作極快地將寧蕪歌送回了顧相府。
平素井然有序的顧相府,今日卻炸開了鍋。
尚未娶親的大公子竟然懷抱著一名全身濕漉漉的女子從正門進了相府,大小姐和霍侯爺的二公子也緊隨其後,甚至打發了家奴請了離休的老太醫來府上。
今兒的天,是怎麼了?顧府上上下下的人們都陷入了一種極端好奇的狀態,都想一探究竟。
「她怎麼樣?」顧凌問著給寧蕪歌診脈的太醫,一身衣服已經濕透,卻還來不及換。
老太醫神情有些凝重︰「這位姑娘體質偏寒,身子骨本來就單薄,這一次落水,寒氣入骨,恐怕情況不容樂觀。還是先讓她換上一身干的衣裳吧。」話畢,顧凌吩咐婢女給寧蕪歌換上衣服,領著屋子里的男人們出去,直到換好了才重新進來。
屋內,顧凌語氣沉重︰「恐怕什麼?她是寧王府的大小姐,我相府的貴客,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先生難辭其咎。」他的話語中是冰冷的威脅,絲毫沒有管顧老御醫的面子。
老太醫的花白須發遮住了此時他的神情︰「若是得靈藥用心調養,或許還有希望。」
「什麼藥都可以,你要什麼藥都可以!」說這一句話的是顧繯,想到今天之事事出突然,要是寧蕪歌有個三長兩短後果不堪設想,她和哥哥都難辭其咎,「只求御醫治好寧姑娘。」
老太醫一面給昏迷中的寧蕪歌施針,一面說道︰「老夫開張方子,你們按著方子上的方法給她調理。她的身子已經承受不起移動地方了,就在這間屋子里,要專人給她守著,直到她醒來為止。給老夫一間廂房,老夫今晚就住這兒,以防有什麼突發事故。」
霍祈風隱隱有些擔憂。他知道寧蕪歌的醫術是出神入化的,他也知道憑寧蕪歌的武功,絕對不會溺水。但如果這些都只是作戲,何必做得如此真實?讓他的心跳這般慌亂。
「我會吩咐下去的。多謝御醫了。」他的神情凝重,但盡可能地壓抑著心中的感情,「小繯,你給寧王府去一封信,就說小姐要在宰相府小住幾日。還有,下人那邊,若是有愛亂嚼舌根的,杖斃。」
霍祈風的腦海中突然響起前幾日寧蕪歌的那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來。他剎那之間明白,顧凌是不想讓寧蕪歌落水的消息走漏出去——他要變相軟禁寧蕪歌!想到這里他不禁憤怒地出離,但一想到這是寧蕪歌的計策,也只好稍帶擔心地將計就計道︰「可真不巧,明日我就出發要去一趟綏江,恐怕不能陪你們一同看護寧小姐了。」怪不得雪主讓他明日去綏江采藥,原來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出。這樣一來,明著暗著告訴顧凌他不會對此事不會多言,讓他放心。
「無妨,我自會好好照顧蕪歌。」顧凌說這話的時候,眼光在寧蕪歌憔悴的臉上流連,看得身後的霍祈風十分不暢,但又不能讓他有所察覺,「你放心去吧。」
他換了身衣服,得知她已服了藥睡下,便守在她的床邊,靜靜看著她嬌美的睡顏。
他將消息封鎖,一來可以阻止流言蜚語對兩家名聲的不良影響,二來,也便就近觀察她。
寧王是當今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弟弟,雖然長年駐守塞北,但在朝中的地位極高。寧王府中雖有幾房姬妾,但寧王爺只有一女一子,分別是寧王正妃和容側妃所出,隨後的幾房姬妾皆無所出,這與大夏皇族子女成群的慣例大相徑庭。寧蕪歌四歲那年便人間蒸發,堂堂夏皇室的嫡系,王府的長女居然被正妃帶走,這樣一件本該舉國轟動的大事,竟然沒有掀起過多的風浪——寧王自己都在兩年之後向皇上提出不必消耗國力來協助他解決家事——雖面上是失去妻女之沉痛,但這般大義凜然,還是在當年引來知情之人的議論紛紛。
當日花會結束之後,他曾打探寧蕪歌的過往——傳言兒時的寧蕪歌面帶胎記,奇丑無比——而今卻——
他的手,隔著稀薄的空氣,緩緩靠近她的臉。她似乎睡得很熟,縱使他的手即將觸到她的臉也沒有讓她有絲毫反應。她的臉極小,白瓷一般,血色極淡,唯有眉心一點櫻紅,像是白雪中一滴凝固的血。柔而密的睫毛,末梢微微有些卷,在下眼瞼投下淡淡的陰影。這女子,柔美恰如雪花,怎麼都和探子口中的丑女聯系不到一起。
顧凌點了寧蕪歌的昏睡穴,略有些躊躇,但最終還是將手覆上了寧蕪歌的左額角,輕而小心地撫模起來。觸感光滑,並沒有疤的痕跡。他眉頭微微有些蹙,眉心那只翡翠色的蝴蝶也染上幾絲凝重——她,究竟是誰?
「誰?」他的鳳目瞬間變得冰寒,倏然轉過頭去,門外卻沒有了蹤影。
無論是誰,看到方才那一幕,都會覺得自己是迷戀上這個寧王府的大小姐,圖謀不軌吧?他的唇角浮起一抹似自嘲似自傲的淺笑來,又徐徐將手伸向寧蕪歌的臉頰,修長的指尖玉箸般拂過她羊脂玉一樣的肌膚︰不管你是誰,若是與我作對,我定讓你,萬劫不復。
順手解開她的昏睡穴,他拂袖離開。
寧王長女,不錯的籌碼——不過不知是否能為他所用了。
腳步聲越來越遠,燭影幢幢中,一雙清麗的眼霍然睜開,從未昏沉過一樣。
「墨玉姐姐,你可知我們相府來貴人了?」小萱是顧凌的侍妾,是近些天才收房的,向來聰明靈巧很得。
一個五官深刻、顴骨稍高的麥色皮膚美人徐徐轉過身來,沒有停下搗手中的草藥︰「哦?」
小萱笑得純然無害︰「就在大少爺房中躺著呢。」
墨玉的手微微一抖,聲音卻依舊不變︰「是誰?」
「這個小萱就不知道了。總之是個美人兒,大少爺撫著那美人兒的臉,面上可深情了。」她狀似隨意一提,順手拿起針線開始織,「我們家少爺啊,真是風流俊秀,天下沒幾個女孩子不想跟著少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