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芳菲落盡轉頭空,良辰美景恐難重
狄桑傳來的消息是,兩名獄卒,都是從後面被挖了心。
背後挖心,野蠻人的行為,為中原人所不屑。
卻是貘人最鐘愛的,**生命的方式。
崔芷蘭,若和貘人扯上了關系,事情就難免變得不簡單了。
那天慈陽宮的行刺,恐怕幕後的黑手也是貘人。但是現在貘內部紛爭正凶,老王忽汗真烈病入膏肓,兩個王子明爭暗斗只等奪位。夏國和雲滄的動作這麼大,恐怕貘之前就有所警覺,只是行刺這麼大的事情,居然這麼兒戲地讓一個縴弱女子來做,容易出紕漏不說,事情敗露後,難保她不會把貘招出來……除非,有心嫁禍。
那倒要看看,崔芷蘭日後,成為誰手底下的狗了。
寧蕪歌站在長陵城最高的樓閣上,遠遠眺望,陷入沉思。
「每次見到你,都有種深重的陰謀感。」百里扶蘇往離他最近的一根柱子上閑閑一靠,寬大的白袍曳地,慵懶迷人。
寧蕪歌轉過身來,兀自坐下,倒好兩杯茶,自己拿起一杯喝起來︰「我要的消息。」
一個轉眼,百里扶蘇也已經坐下,縴指把玩著茶杯︰「我這一路風塵僕僕,一回來就換了套衣服,連澡都沒洗就出來見你了,你一聲問候都沒有,總是這樣冷冰冰,人家心里難受。」
「在我面前,別裝。」她面上平靜如常,但心里一種奇異的感覺攪得不得安寧。
百里扶蘇瞥瞥嘴,沒好氣地回答︰「還是這副老樣子,沒一點感情。好了,告訴你,告訴你,省得你裝得如此辛苦。」
「我何必裝?」
「不裝?你不裝喝了這麼老半天茶一滴都沒喝下去?」百里扶蘇狐狸般狡黠地眨眨眼,「雲滄,還真是個神奇的地兒。」
寧蕪歌放下茶杯。
「居然還有那種風俗。」
寧蕪歌眼光定下來。
「我喝口水。」百里扶蘇作勢要拿茶杯。
寧蕪歌一手擋住︰「快說。」
「看你猴急的,霸王硬上弓,也不要把奴家的手抓得如此緊嘛……唉,疼疼疼,你放手,我說,我說還不行嗎!不就是除王長子外所有皇室男嗣一滿十五歲,就施行個類似宮刑的什麼刑罰麼……蠻子就是蠻子……別這副表情,我打听到了,也是很吃驚的……什麼鬼舊法,除了太子,其他皇子都變太監……簡直就不是人能做出來的……」
百里扶蘇自顧自地念叨感嘆著,沒注意到寧蕪歌的眉頭越皺越深,最後幾乎擰到一起去了。
「什麼鬼規矩,野蠻人,都沒腦子……」
他還沉浸在嘲諷抱怨中,寧蕪歌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鬼丫頭,神出鬼沒的。顛簸了這麼些時日,你也不關心一下,真不知道心是什麼做的。」
青石板的小巷,古舊的酒旗招。
四季陽光明媚的長陵,居然下起雨來。
那雨細細綿綿的,下得極輕,像踮著腳尖的幼貓,朦朦地給青瓦玄階籠上一層薄薄的紗。
她穿行在狹窄曲折的小巷里,沒有打傘,步伐匆匆,對每個拐彎都刻在骨子里一樣熟悉。
到了。
人一下子多起來,這里,是長陵的商業街。
小販們,商鋪老板們,或吆喝或招呼。這一點雨,打消不了熙攘人群的積極性。
「唉,如今日子難過哦……」她踏進一家客棧,坐在臨窗的位置上,听邊上人談天,「如今商會卡得緊,朝廷收稅又重,日子一天比一天慘淡。」
另一個商人打扮的男人接著說︰「還是當年莊會長在位的時候,油水多些。可是莊會長,居然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俗話說得好,‘民不與富斗,富不與官爭’,莊會長啊……就是犯了這一條哦……」
「咳咳……別說了,別說了……朝廷的事,不是我們能議論的。」
「不過當年的莊會長還真是風華絕代啊。」
「是啊是啊,那雙藍眼楮,神了。」
「若不是莊會長是黑頭發、墨眉毛,還真以為他不是中原人呢!」
「可不是!我听我在朝廷當差的大表兄說,這雲滄國的國主,就是藍眼楮,可是,是金色頭發……」
「金色頭發……這……莫不是妖怪?」
「野蠻人,自然和我們中原人不同啊……」
……
野蠻人。她微微勾了唇角,嘲諷、戲謔︰長笑,居然有一群野蠻人說你野蠻。罷了,凡夫俗子。
究竟這背後有什麼陰謀,為什麼我看不清?
寧蕪歌在心中這樣問自己。
雲滄,長笑,我……
轉身出了客棧,不覺肚子有些餓了。她不禁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然後向周圍張望一下,只覺得滿街的吃食,沒一樣能勾起她的食欲。
隨便挑了一個攤子坐下,伙計興沖沖地跑來問道︰「公子要吃些什麼?」
「雲吞面。」
「好 ,一碗雲吞面,您稍等。」
熱湯面的香氣襲來,她低下頭的那一瞬,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沖上她的眼楮和鼻子,明明該一嗆,她卻覺得鼻頭一酸,眼淚**辣地就要沖出來,她努力把眼淚逼回去。
「就這個?」
「嗯。快坐下來,熱的更好吃些。」
「我……我從小就錦衣玉食……這種東西吃不下去……」
「那在雪山的時候為什麼你吃了我的草根?」
「那……那是偶爾體驗一下生活……」
「那公子,今天你也權當和我一起體驗生活就好了。」
「我說了,你給我錢莊掙了一千兩,今天你就是想吃山珍海味都可以……怎麼就要兩碗面?」
「給你,筷子。」
……
「你別說,還真……挺好吃的。」
「我就說很好吃啊。」
「丫頭……」
「嗯?」
「今後我們也常來好不好?」
好,可是我來了,你又在哪兒呢?
「小公子,怎麼,看上去這面也沒放辣子,怎麼嗆出眼淚來了呢?」寧蕪歌抬頭,對上一張胡子拉碴的臉。那人長著一對三角眼,鼻頭寬大,黝黑的臉上,透著油亮的紅暈。
貘人。
在雪域那麼多年,貘人的所有體貌特征,她都一清二楚。說得夸張些,哪怕是遠遠看走路的姿態,都能認出是不是貘人。
她的眸光乍冷。
那男人似乎也察覺到寧蕪歌平靜表面下,波濤洶涌的殺氣,卻掛著一副痞痞的笑︰「小公子,生氣起來,倒是挺好看的。」
寧蕪歌眼神更冷,幾乎要將眼前的人就地處死。
「滾。」她一向言簡意賅。
「萍水相逢,怎麼可以這樣冷待有緣人呢?」
寧蕪歌起身,頭也不回便離開了。
「唉……客官……這面……唔……」伙計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寧蕪歌向後拋出的一定銀子堵住了嘴。
男人的三角眼似乎閃了閃光,像發現了新鮮的獵物。
她的腳程很快,不一下子,已經穿過那曲曲折折的巷子,只是,卻繞了另一條道路回王府。
一片麥田,在新雨洗滌後,色彩清新明麗。
她極目遠眺,視線卻霎時模糊起來。
「為什麼要裝呢,長笑?」是疑問句,卻不是疑問的語氣,心疼而痛惜。
「怕受傷。」
「不是裝作沒有心,心就不會疼的。」
「至少不會有人發現。」
「長笑,到我懷里來。」
「不要。」
「長笑……」
「來了。」
「歌兒,你會後悔嗎?」
「不會。」
「這麼快就回答,不是真心的吧?」
「我愛你愛了八年,要變,太難太難。」
「唔……比我愛你還多四年……」
「你……居然……愛上一個十來歲的丫頭?你……」
「我自己發現了也嚇了一跳好不好?」
……
天色晚了,要回了。
陌上花又開了,我可不可以,慢慢回去呢?
若慣見飛雪,再看飄絮,只覺少了份霸氣蒼涼。
正如經歷九死一生後,她不再為這一點傷覺得疼一樣。
面前是一道難解的題,她空有疑惑,卻毫無頭緒。長笑的死,她親眼見證,如今卻因為阿赫琉斯的到來,第一次有了搖擺……
寧蕪歌忽然思念起長陵的飛雪來,漫天卷地地鋪下來,讓人無力也無法阻止。在那里她可以靜坐在冰天雪地里三天三夜,忍受著那噬骨椎心的寂寞,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自己背負的仇恨。
如今卻模糊了。
在這喧嚷的皇都,柳絮太俗,俗得擾人心智。
她想找個地方宣泄,卻無處可去。
寂靜的悲哀,燒起來。
長笑的映山紅,到底是沒能拿回來。
為什麼能對長笑說的,都是「對不起」?
沒用的人,一如三載之前。
她低低嘆一口氣,悲煞柳絮萬千。
一朵柳絮太倔強,將落地又低回。
飛過萬水千山,到了江的那一頭,淺吻他手心。
他穿著勝雪的白衣,鎏金的長發閑閑地披散下來。
是出離的寧靜飄逸。
他是仙是神。
在天地間那麼一站,便將周圍的迤邐都黯淡成了背景。他接過那飛來的柳絮,似乎能讀懂無聲中那千言萬語,靜靜聆听,且聆且唏噓。
低低一嘆︰「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