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夙願得償夢將圓,怎耐高處不勝寒
雲滄王庭。
薇若嘴角含著笑,望著剛才主持完祭祀的阿赫琉斯站在萬人中央,享受著萬丈榮光。
那便是她的王,他們的君主,雲滄的魂靈。
想起前夜,他終于宿在她的行宮。
一夜未曾真正入眠。
雖然只是靜靜睡著,但她還是歡喜得近乎要瘋狂了。她少女時代的所有夢幻陸續都成為了現實——她如願嫁給了太陽神的兒子,雲滄的聖主。仿佛阿若神听到了她的呼喚,兒時許下的願,就這樣成真了,猶如置身夢境。這一刻她終于可以輕輕舒一口氣,暫時放下家族的重托,做回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女,那個愛做夢,愛在高台上遠遠眺望還是王子的阿赫琉斯的少女。
那些日子里陽光下夢幻般的人影,如今就躺在她身邊,她甚至不敢挪動,生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吵醒身旁的男子。
許久,她終于敢稍微偏過腦袋,借著燭光看他熟睡的容顏。
好密的睫毛,金色,微微上卷,想小刷子一樣在大理石一般光潔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他的唇色是櫻花般的淡,若有似無的,散發著一種神秘。
薇若咬著唇,小心翼翼地抬手,縴細的指尖向阿赫琉斯的薄唇緩緩逼近。在即將觸及他薄唇的那一剎那,她停下了。
腦海中突然浮現關于他的各種流言。
各種,讓听得人肝膽生寒的,流言。
傳言,大王子阿赫琉斯下令殺死王的寵姬大祭司之妹娜麗塔;
傳言,大王子阿赫琉斯將十個不听話的俘虜活著去皮,風干之後,做成皮靴送給了領地首領;
傳言,大王子阿赫琉斯因為侍姬在觀看斗士比賽時,多看了其中一個斗士一眼,將兩人處以極刑。
傳言……大王子阿赫琉斯的後宮,比王的規模更大……
傳言……
不,不是傳言,是她親耳听到父親大人和叔叔們召開秘密會議,他們說……
說王的死,是大王子一手造成的。
因為大王子忍受不了,一人之下的生活。
諱莫如深。
那些叫人不寒而栗的傳言,全都是關于她的丈夫的。
可是即使那是真的又如何?
只要是他,就都可以被原諒,因為他是阿赫琉斯,世上唯一的,阿赫琉斯。
即使這個世界都否定了他,她也會給他千萬分的肯定。
因為愛是盲目的。
她愛阿赫琉斯,從少女時代開始,第一眼,就喜歡上了。
而今夜,他宿在她身邊。
她的人生終于不是與他平行的,終于有了交集。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她能夠孕育他的孩子,他們之間的聯系,能夠更密集一點,如此,世界就完滿了。
一切美好如畫卷。
只是枕頭那畔,那人閉目,卻也未眠。
雲滄一年一度的祭祀已然結束,王權的斗爭卻無時不刻不在進行。
處處陷阱,步步玄機。
這雲波詭譎的日子,一直持續。
周圍一片虎視眈眈,每一舉每一動都要千分注意萬分小心,不能被暗處的敵人抓住一絲一毫的把柄。否則,他就連最後的一絲機會都無從把握。
那暗處幽幽的鬼火,無時不刻不在提醒著他,一個疏忽,就可能是永遠的墮落,無改的咒怨。
因為他是萬人之上的那個人。
高處,不勝寒。
而他身處高處,享受那萬丈榮光的同時,也需要隨時隨地戰戰兢兢。
站得越高,摔得越慘,甚至,是粉身碎骨。
所謂幸福快樂,不過一個笑話,自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起,就不是應該出現在他世界里的東西。凡夫俗子奢望的是權力、地位與財富,而他遙望的,卻是安定與平凡。
他所背負的,是旁人看不見的血海深仇。
不能說與任何人听,只有在午夜夢回之時,沉下心來,听那喪鐘一樣的轟鳴,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不要奢望那些此生已毫無可能的人與事。
他甚至連自怨自艾的資格都沒有。
命運不像有意給他開玩笑,卻實實在在,給了他致命一擊。
于是,便有了斗爭,有了殺戮,有了近乎獸性的,專屬于他的游戲。
因為只有那些血,鮮紅如燒的血液,能夠證明他尚活著,尚在這無邊無際無縫無隙的巨網中做著垂死掙扎。
如是而已。
他要這萬里河山,卻不是最想要,這萬里河山。
繁華三千轉眼雲煙,空逝。
千百年之後,他也不過一抔黃土一抹揚塵一縷飛煙,誰會記得,萬人中央他曾俯瞰蒼生茫茫。
命運殘酷如斯,給他最好的,代價卻是,他最想要的。
仿佛讓心冷透,就不會眷戀溫暖似的。
至少,他是這麼騙自己的。
姑且算是自我安慰吧。
他是雲滄的王,君無戲言,不能說騙的。
只是,為何這一句連自己都听上去如此不可信呢?
腦海中陡然浮現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盈著水,仿佛燃著火,又像結著冰,每一瞬都有千萬種變幻,只是沒有一種足以定格。
隔著千重雲霧,看見這麼一雙眼。
愛得銘心,恨得刻骨。
是那麼強烈的愛與恨。
只是那愛恨的背後,稍縱即逝的輕蔑與漠然,灼傷了他的眼。
心在抽緊,抽緊,將要窒息。
即便是痛得無法呼吸,還是舍不得移開目光。
害怕的不是這逼人瘋狂的疼痛,而是,那雙眼轉眼無蹤,再也找不到痕跡。
因為知道這是夢境,所以更害怕夢醒。
只有在夢里,才能看見這一雙,不會流淚的眼楮。
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罔顧生死地,狠狠凝視這一雙無聲勝過千言萬語的,眼楮。
唯有這樣疼的夢境,才足以使他流連,不舍得醒。
可是,天色終將破曉,第一縷晨曦終究會穿破層層陰雲,煥發出新生的光彩,揭開新一天的序幕。
再難舍難分,也終究難逃一場別離。
哪怕這只是他一個人的鏡花水月,也無法不親眼見證碎成滿地瘡痍。
他終究目送那雙眼楮離開,終究,連那個身影都無法留住。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唯余相逝。
奈何不能相忘。
悲哀不過如此。
「王上,該早朝了。」
他緩緩睜眼,眼底一片瀲灩的湖藍。
更深處,確是黑藍一片,波濤洶涌的深海。
雲滄的早晨終究還是來了,他的夢,終究不過一場空喜。
悲極之喜。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場夢有多真。
清早起來,窗外露珠淡淡,瑩瑩亮亮地墜著,將落未落。
第一縷晨曦破窗而入,俏皮地映亮了光潔的額頭。
她睜開眼,在等。
在等丹秀的選擇。
她自認從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對待背叛自己的人,絕對不會手軟。
只是不會手軟的程度不同而已。
丹秀是女乃女乃的孫女。
女乃女乃是兒時,給她溫暖的人。
無論丹秀怎麼選,她都不會殺她。
這就是她的底線。
有所為,有所不為。
「篤篤篤。」門口傳來敲門的聲音。
丹秀端著臉盆進來給她盥洗,臉上是怎麼也掩飾不了的憂郁憔悴。
心事都寫在臉上。
她的憂愁糾結太沉重,眉頭幾乎擰成一團麻花。
寧蕪歌徐徐起身,目光悠悠掃向丹秀,等著丹秀下一步動作。
丹秀的步伐有些虛浮,但猶自鎮定︰「小姐,該起了。」
洗漱完畢,丹秀端進來早食,眼角的余光總是不時地向那碗杏仁粥瞟,走到寧蕪歌面前,竟是有些躊躇了。
「放下吧。你也出去吃吧。」寧蕪歌偏過頭去不看丹秀,作勢要喝粥。
就在寧蕪歌端起杏仁粥的那一瞬,丹秀的臉漲得通紅,幾乎是發瘋一樣地沖上前去,搶下寧蕪歌手上的杏仁粥,一股腦地灌了下去,連碗底都舌忝得干干淨淨——與其背叛小姐,萬蟲噬心而死,不如速死︰「小姐……是李侍郎家的……小姐……」她說著說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聲音都在打顫,然後兩眼一翻,倒了下去。
寧蕪歌始終沒開口。
「那只是澱粉而已。」寧蕪歌在心底低低想,「應該是嚇得。」嘴角卻不自覺地勾起了一縷笑意。
總算,沒有看錯她。
這丫頭雖傻里傻氣、粗枝大葉的,但良心到底不壞。
「雪主。」霍祈風從窗口進來,看見癱倒在地的丹秀,「你沒事吧?」
「嗯。她嚇暈了。讓她在屋里睡吧。該去一趟李府,討一筆債了。」寧蕪歌低頭看看暈成一團的丹秀,「點她的穴。」
霍祈風動作敏捷地將丹秀抬到了床上,點了她的昏睡穴。轉身要隨寧蕪歌從窗口出去。
寧蕪歌卻回過頭來,動作很輕地給丹秀蓋上被子。
霍祈風看在眼里,心頭卻泛上一絲暖意︰蕪歌到底還是沒有那麼冷。至少,那顆曾經冷透了的心,在慢慢回暖。只要這樣,他就不會放棄努力。
寧蕪歌的腳程極快,不是武林高手,根本無法追上。即使是霍祈風這樣從小武功底子打得極好、一直勤學苦練的,要追著,也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
隔著大半個城,也不過一刻鐘的時間便到了。
他們倆閃身進入旁側的小巷,再出現,是兩張不同的臉。
霍祈風跟著寧蕪歌也有三年了,三年間每次她都能變出不同的人皮面具。人皮面具的制作工序繁復,市場上極少能買到,她卻總能戲法一般變出許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