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盛京的夜市極其繁榮。從前,他奈耐不住小妹的撒嬌打滾,偷了內侍的腰牌,帶著他從皇宮溜了出來,兩個加起來才剛出兩位數的小孩子在魚龍混雜的熱鬧夜市里東跑西跳的,好不歡樂。
「殿下,直接回府嗎?」出了宮門,外頭傳來小十一歡快的詢問聲。
「不了,去夜市吧。」
漆黑的夜上掛著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各色的煙火在半空中炸開,姑娘們身上的好聞的脂粉味,各色小吃甜絲絲的香味。繁華的街市上張掛著無數花燈,照得夜晚白晝一般,上元節里大街小巷張燈結彩,人們點起萬盞花燈,攜親伴友出門賞燈、逛花市、放焰火。舞龍、舞獅、跑旱船、踩高蹺、扭秧歌、表演皮影戲和耍雜技的滿滿一條街,周圍的人不斷的鼓掌叫好,街攤邊的小販們大聲叫賣著各種不知名的稀奇玩意。
「我隨意逛逛。」沈蘊下了轎子便轎夫先行離開,自己丟下這句話便擠入人群中。
錦一、錦二、小十一三個人緊緊跟著沈蘊,但是小十一因為年紀尚小的緣故,到處東張西望,嘰嘰喳喳的說著。錦二好幾次要打斷他的話,卻都被沈蘊搖頭了,「他年紀尚小,不必懂那麼多規矩,隨他去吧。」
「公子,公子,你看!」小十一跳到沈蘊跟前,手里晃動著個一張粉紅的,被截成半個手心大小的紙片,「听那些老板說,只要把自己的心願寫在上面,然後丟到樹上……」小十一指向不遠處高聳入雲的大樹,「丟得越高,越容易實現。」
沈蘊伸手要接過他手中的相思箋,卻被他躲了過去,嬉皮笑臉的說︰「別啊,公子,這個可是我買的!」
錦二在一旁翻個白眼,「公子還貪你這點東西。」
小十一一听也急了,連連擺手,「你把我想成什麼了!別說是張紙箋,就是咱這條命都是公子的,公子要的話二話不說就給了!那些老板說要自己買的自己寫!否則可就不靈了。」說完,他就冷哼一聲,不滿的瞪對方一眼。
沈蘊淺笑,望向那棵大樹,不知道當年他和瑞晴所寫的相思箋是否還在,心里這般想著腳步便往那地走去,可不由眼光一聚。
小姑娘穿著女敕黃色的襖裙,石青色的銀鼠皮披風,戴著頂白狐裘瓖紅寶石的暖帽,雖然有些素了,但是一眼便能知道是上好的料子。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一處賣面具的攤位前,架子上擺著各種各樣五彩繽紛的的面具。她仔細的將它們翻來覆去的看著,隨後便把手中那一張花里胡哨的大貓面具的往自己的臉上扣去,便倒背著手,隨著人群徐徐前進。
沈蘊模了模自己衣袍中的那枚木梳,緊跟上她的腳步。
眼見那個就要從他視線中消失了,顧不得交代什麼,便大步追了上去,旁邊的錦一等人見狀也急忙趕上去。
沈蘊在離那個小姑娘只有幾步的距離停了下來,看她站在相思箋的攤位上,反復挑選著,又和老板搭訕了幾句,她最終選定了一張黃色的,抬起頭來看了看攤位旁邊的大樹,側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老板,有紙筆嗎?」她的聲音軟懦懦的,一旁的攤主指了指旁邊,她笑著拿起筆來,背對著沈蘊,他不知道她到底在上面寫了什麼。
輕輕抿著嘴唇,像是害羞的樣子,小女孩將自己身上的一根墜子扯下來,然後繞著相思箋纏好,用力往樹上拋去,大概是因為年紀尚小,身量未足的原因,要麼在半空中落下,要麼就是卡在樹葉間,但一會又從帶著綠葉從樹上落下。
沈蘊見她一時半會也扔不上去,便也走到面具攤前,隨意選了一個面具戴好,然後對著錦一等人說︰「听聞盛京的夜市十分熱鬧有趣,也好不容易回京一次,你們也四處逛逛吧,別因我一個人而束了手腳。」
小十一等著就是這句話,他歡呼一聲,拉著錦一和錦二要往最人潮最為波涌的地方跑去,沈蘊就招來錦一吩咐了幾句,「看著那個姑娘,她等等拋上去了,待人少了,再給我取下來。」交代完後,他將手中的面具扣上,緩緩渡步到她的身邊,卻也不開口,只是默默的站著。
當初他把木梳交給錦二叫他查這個木梳是哪里的東西,可過了許多天,錦二拿著那枚木梳回來告訴自己他未能完成任務的時候,沈蘊便甚是奇怪。再後來練函說此物做工精細且木質上好,恐是宮中之物,可查詢了許久也未曾發現有發現。
畢竟一把梳子,怎麼會賜予王公大臣,若必定是宮中的物件,只能是賞賜給哪位後宮小主抑或是公主等,又由他們贈與其他人就不得而知了。錦二這個疑慮讓沈蘊微微皺起眉頭,他仔細端凝著這枚木梳,只是揮揮手讓他繼續查下去。
不過,今天以後就不用查了。他淡淡瞥了眼旁邊的小姑娘,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總算是把相思箋扔上去,隨後甩甩手。
沈蘊搖了搖頭,總算拋上去,自己看著都覺得手酸了。
月亮已經高高掛在柳梢上了,人群也消散的差不多了,就連街頭的小販也開始忍不住打起哈欠,卻還硬撐著招待客人。可是,沈蘊看了眼旁邊的小姑娘,她依舊精神抖擻的樣子,不見絲毫疲憊。她轉過身來,視線從沈蘊身上一掃而過,便背身離去了。
沈蘊招來練墨等人吩咐了幾句,自己便尾隨在她身後。
她走到一個元宵攤子前,盯著鍋里頭的圓滾滾的元宵,忙碌的攤主見了還忍不住笑著說︰「小姑娘,不是我自夸啊,我這李氏元宵可是盛京這出了名的呀!你瞧我這攤子這麼多的人,就知道生意有好,我煮的元宵是多……」攤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旁的食客打斷了,「小姑娘你別听他胡說!那是其他的賣元宵的攤位都坐滿人了,我們幾個是迫不得已才來這里的!小姑娘你別被騙了呀!」
她抿著嘴角害羞似的笑了起來,而攤主則是惱羞成怒的一甩肩上的抹布,「好你個老張頭!不好吃你別吃啊!瞧這個什麼時辰了,還在外頭鬼混,別不是被自家的婆娘給趕出來吧!」他剛一說完,那個老張頭就羞紅著一張臉,吭哧吭哧的一句也說不出來,卻讓旁邊的食客笑得更加夸張起來了。
她一個小姑娘在這樣雜七雜八的環境,卻一點也不像他見過的大家千金一樣縮手縮尾,反而很喜歡這里的熱鬧一般,抿著嘴不住的笑,點了一份元宵就安安靜靜的坐在角落吃了起來,隨後又來了幾個人與她拼坐在一起,可她也不見有什麼尷尬之處。沈蘊立在一旁靜默的看著,一直到她吃完之後起身離開了。
當初他和瑞晴也是這樣,只是那個時候在這里擺攤的不是這個老頭,而是另一個。
上次他讓錦二跟著她,卻是跟丟了人。小女孩很警惕,每每都鑽進人多的地方,要不就是拐彎抹角的巷子口,而錦二地形又是不熟,沒一會就跟丟了人。
這一次是他跟蹤,而小女孩絲毫沒有當初警惕的神經,所以不會再跟丟第二次了。
人一般都不會注意到自己上頭的東西,所以他隨意的一個縱身躍上別人家的屋檐,踩著別人屋頂跟著小姑娘前進。不知道是不是小姑娘也感覺到有人跟蹤她,好幾次轉頭往後望,最後什麼都沒有看到,只能一臉疑惑的繼續往前走。
走了大約一刻鐘,她躡手躡腳的走到一戶人家的後門,輕輕敲了敲,而後有一個小家丁鬼鬼祟祟的探出腦袋來,連忙讓她進去,而後還往外望了一眼才縮了回去。
看著她進去之後才從屋頂上跳下來,沈蘊順著後門的圍牆一直走到正門處。威武的石獅子,朱紅色的匾額,上頭大大寫著「王府」,只是此王府並非彼「王府」,只是「王」府。
王首輔家的什麼人呢?他輕輕笑了笑,墊著腳,神情格外的放松。看她的上次的樣子,和這次的衣著,應該是府里的小姐,可是……他又皺起眉頭來,為什麼她看上去那麼小的樣子,出門竟然無人陪同呢?
等沈蘊回到府中,練墨等人都已經到了,只是練墨和練漣都已經安睡了,只剩下練函在書房等候沈蘊,他將手中的相思箋遞與沈蘊。
「一個字都沒有?」沈蘊奇怪的將手中的相思箋翻來覆去的看著。
「是這樣的。」練函低下頭回答,沈蘊撇嘴,將手中的東西放在一旁,「她纏在上面的墜子給我。」
練函微微一怔,隨後又用衣袖中掏出,「殿下,如今還要繼續查下去嗎?」
沈蘊接過墜子,將墜子和相思箋放在一處,回頭看了一眼練函,「查,為什麼不查。」
木梳在他指尖反復,沈蘊頓時想起了他的母妃……
縱是最名貴的絲綢也不及她的華發半分。
婢女拿著木梳一點點的順著女子的發絲往下推送,沈蘊扶著門沿歪著頭瞧著自己的母妃。
他的心中有太多的疑問,為什麼母妃那麼悲傷呢,為什麼冷若冰霜的父皇會對著小妹,偶爾會著其他皇子公主微笑,獨獨自己不可以?是自己不夠努力的原因嗎?
母妃的視線停留在外頭的陌桑樹上,已經是冬天,冰霜覆蓋著一切,百花凋零,唯獨陌桑依舊開得熱鬧。沈蘊曾經很認真的觀察陌桑花,這種清晨盛開,黃昏凋謝的花朵到底有什麼好的呢,為什麼母妃那麼喜歡?
一場大雨,他在大雨之後匆匆行路趕去博望院讀書,陌桑花在枝頭上因為露珠的緣故微微發著抖,晶瑩剔透的花朵上無端扯出一絲絲的緋紅,那是宮殿屋頂的朱紅色,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影子的映射,讓這個年僅7歲的孩子心中第一次產生了「憐惜」這種情感。
像母妃一樣,他想著。
他看著母妃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重新投在銅鏡之中,透過鏡中看見了一旁的沈蘊,她轉過身子朝著他溫柔的招手,「蘊兒,到母妃這里來。」
沈蘊歡喜的跑了過去,母妃則擦去他額上的汗,柔聲問道︰「怎麼跑得滿身大汗。」他听了之後便失落的垂下長長的眼睫,「母妃,為什麼……哥哥們好像不喜歡我呢?」過了好久,他都沒有听到母妃的回答,他抬頭去瞧她,卻發現母妃的眼楮罩上一層濃濃的悲傷。
再後來……妹妹的死,母妃病逝。
十一歲的的沈蘊就充分感受到了人走茶涼是個什麼樣子了,自從他的母妃死後,原來清冷的摘星宮更是沒有一點人煙。他靜靜地坐在平日里自己母妃常坐著的位置上。散發著濃重檀香氣味的殿門已經關上,厚厚的簾幕也被他拉起,整個宮殿陷入死寂,如同他的母妃死的那個夜晚,外頭的天空黑沉,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他的目光若有似無的瞧著那幅陌桑的圖畫。那晚,他就是藏在那幅畫後的密道里頭,透過畫像上的小洞看到皇後下令讓人毒酒捧給母妃的,可他什麼都做不了,他一聲不吭,指甲狠狠掐著掌心,掐得整個手掌血肉模糊都才能勉強抑制,他睜大眼楮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瞬間,他知道從那以後他早也無法看到他的母妃了。
「好好活下去……」
他看到母妃倒在地上,他一直引以為傲的——他唯一和他母妃相似的,修長的百合指,上染著鮮紅的顏色,此刻就和母妃咳出的血一般鮮艷刺目。他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用力的捂住嘴巴,淚眼模糊的看著自己最愛的母妃被皇後命令人像是拖著一頭死狗一般拖到了偏殿,然後他看到皇後急匆匆的出去了,再接著那些人將火把同著稻草丟進了偏殿。
「母妃只剩下你了……」
那夜火舌纏繞著宮殿,直沖上天空,仿佛無盡的觸手,烏黑的夜晚都被這場大火染上了妖冶的赤色。
「仇恨沒有任何意義,倘若有一天知道真相……」
嗚咽的哭泣聲終究是隱忍不住了,他雙手捂著面頰,淚水纏繞指尖。
「不要恨母妃……更不要恨你父皇……」
他想知道,他的母妃,那麼一個柔弱如絲柳的女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起了這個念頭,是他被封為太子那日,還是父皇不再踏進摘星殿的那日,還是每一日?
直到最後,哪怕是母妃倒下去的那一瞬,她那雙美麗得如褐色琥珀的眼楮依舊帶著脈脈的溫情。
嘉盛帝封鎖了所有消息,只說是因宮人不嚴才造成摘星殿的走水,致使良妃慘死,下令全宮陪葬,活葬。
那夜所發生之事,知情人已全數死去,外人也只能從宮內片面的流言蜚語中推測個大略,人們只道那是平平常常的妃子爭寵。可于沈蘊而言,那卻是人世間最為慘烈,悲痛之事,他就此失去了世間最後一個親人。
「殿……殿下……」
沈蘊迷糊中听到喊聲,下意識的出招,直到視線完全清明,在看到是錦一後松了一口氣,扶了扶額頭,「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看您在這里睡覺沒蓋上毯子。」錦一手上還拿著毛毯。
沈蘊緊抿的唇,「沒事,只是下次別這樣了。」
錦一听後一怔,隨後了悟的低下頭,道︰「屬下明白。」
他看了一眼手邊的那張面具,重新倒了回去,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楮。
怎麼又做夢了?他重重嘆了一口氣。明明已經決定重新開始了的,過去的重重都如同那場大火已被燃燒殆盡,沒有什麼值得回想的,那些痛苦,不堪的記憶都不應再想起了,不過是徒增傷痛罷了。他不斷這麼安慰著自己,可是他的那顆心時不時抽搐著。離盛京越是近,他越是疼痛難忍。
他並沒有睡太久,外頭依舊是烏黑一片,可是沈蘊卻覺得已經睡了好久,好久。
盛京的夜晚,原來也那麼冷啊。
他瑟縮了一體,隨後又冷嘲道,自己幼時一直都被火牆所保護著哪里知道夜間的冷呢,而後又被送去北疆,根本在盛京沒呆過多久的時日,怎麼會有這麼好笑的感慨。
在第一次上戰場前,將軍曾經把他叫去大營,「我曾經說過,在軍營里,沒有太子。同樣的,在戰場上,也沒有。所以,你等等是和我們一起上陣殺敵呢,還是像老鼠一樣縮在營地里,等我們歸來,然後毫不客氣的嘲笑你?」
當時他已經不再是深宮中那個孱弱、虛弱的男孩了。他堅定地點頭,「我知道我該做了什麼,我現在就回去擦拭我的武器和盔甲。」初次到這里的時候,他什麼都不懂,身邊跟隨著兩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侍從,他們年齡與自己相當。
將軍從刺客的手中救了他,將他丟進傷兵的帳子里,然後不聞不問。周圍散發著汗臭和濃重的藥味,這些讓沈蘊喘不過氣來,好幾次他都快要忍不下去。可是我能去哪里呢?沈蘊不無悲哀的想著,我被送到這等苦寒之地,離開了這里,我能去哪里呢?告訴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我的確是窩囊廢,一點苦頭都吃不起嗎?
「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肌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里離開之前太傅所說的話,沈蘊當初笑著點頭,說自己一定會做到的,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可如今想來……這些都是騙人的。年僅十二歲的沈蘊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靜靜地淌著眼淚,一聲不發。
窗上印著婆娑的竹影不斷搖曳著,火燭忽明忽暗的投射在他的臉上,而從回憶中醒過神來的他此刻才呈現出一種落寞的神情來。我不能丟掉這個位置,這是母妃最後留給我的了。他攤開手掌,望著上頭深刻的脈絡。既然我注定孤單,那麼便要化落寞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