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蘊扶著她上了馬車後才跟在她後頭。王若離仔細打量這輛轎內,馬車外表樸素簡樸,讓人完全無法想象內里的華麗精致,甚至難以置信里頭的空間竟如此之大。「哇哦,」王若離眼楮發亮,轉頭就對沈蘊驚嘆,「好厲害的手藝,從外表看,根本就看不出來呀!」
「那當然。」沈蘊唇邊笑意很淡,但語氣中的得意不難分辨。「也不想想是誰找的人,找到這麼一位能工巧匠消耗了我不少時間,請他出山更是花費了我不少心力。」
王若離翹了翹嘴唇,看他得意的樣子,她自己也莫名有些開心。
轎窗是切成菱形格子形狀的琉璃,紫檀木的轎身內里四盞燈座固定在其上,腳上踩著的是軟綿綿的地毯,中間放置著一頂有她半人高的梅子青香爐,最里頭是一排的小櫃子,里頭不知道放了些什麼,而過道兩側則是他們日後休息的地方,此內的座位上鋪著幾層絨被和毛毯,坐上去根本感覺不到木板的冰冷。
「這里動物毛皮很便宜嗎?」王若離模了模柔順的絨被。
「這里沒有人做皮毛生意。每逢冬天,有的時候糧食供應不上,大伙就會上山打獵,皮毛多的可以堆成山了。」
「打獵啊,那是什麼個情況啊?」嘉盛帝每年春狩的時候會帶上一匹大臣前往獵苑,有的大臣便攜家帶口的去,為自己的孩子提升提升見識,可惜因為身體的緣故,王若離從來不曾去過。若是多好奇幾句,父親便會用嚴厲而擔憂的目光注視她,叫她再難以開口。
太子沉吟片刻,說︰「冬季的時候,國庫都會有錢撥到北疆,算是過冬的糧草錢,雖然如此,軍隊照例依舊會從村莊中征收過冬的糧食。而有的百姓經過征收余留的糧食不夠過冬,他們會成群結隊的上山打獵,如果是人數比較多的話就是黑熊……」太子的表情一頓,「老虎,或者野豬什麼比較大型的凶猛動物,不過黑熊是其中最為危險的,冬眠的熊一旦被吵醒之後不能立刻斃命,那麼可能會有生命的危險。」
「一個人的話那就是捉一些狐狸,黃鼠狼,兔子什麼比較小型的動物吧?狐狸皮模起來特別的舒服。」王若離依稀記得,她在家中就有好幾件上好的狐狸皮做得大氅。「對啊,既然皮毛那麼多,干嘛不運出去賣啊,那樣不是有錢買糧食了?」
「你怎麼不想想,那麼冷的冬季有誰願意外出,更不論路途多遙遠,外加冬日外出覓食的野獸,而近的地方,食物也很短缺。」
王若離安靜地听著,雖然並不是很明白。她前生的時候家庭富裕,而今生,父親也不曾虧待過自己,甚至活得比前生更加富貴舒適。
「不過你倒是讓我想到了一件事。」太子說,「有些事應該未雨綢繆。」
「嗯?」王若離不解。
「京中這種毛皮鋪子很多嗎?」
「南離縮能產的百物的精華都在東華門一帶,那些高檔的店面也多是設立在那。不過嘛,以前也曾去過,多是一些狐狸,貂,狼之類的皮毛,貂皮種類也挺多的,不過紫貂的是最少的,我父親听說紫貂皮最能保暖,想去幫我尋一件來,可是做一件大氅那得多少紫貂皮,別說湊不上數了,還得顏色相同或是相近了。」好的紫貂皮都是直接送去宮里的,連等級低一點的貴人都沒有。
「紫貂?」太子垂下眼楮,不知道在想什麼。「那你喜歡嗎?」
「其實我覺得貂皮和狐狸皮那些沒什麼區別啊,不過貂皮好重哦。」王若離愁眉苦臉的說,記得那個時候她就討厭的就是披那些大氅了,又厚又重,簡直要把她個壓死了。
「按你那種說法,京中毛皮鋪子挺多的,不過多是一些普通的,而貴重稀少的卻很少?」
「不是白說嘛!」王若離沒好氣的說,「好的東西全部都進貢給皇室了,哪里還有多余的啊?」她以前倒是見過一整箱紫貂皮,那就是在簡親王爺的庫房里,簡親王爺本來是想送給她的,可是王若離覺得太貴重了,也擔心自己若真的帶了回去,簡親王爺對她這種長輩于小輩的關愛之情指不定被胡扯些什麼,萬一把父親扯進來就不好了。
太子嘴唇動了動,卻沒有開口。王若離到是想到了別的,「你打算開一間毛皮鋪子?」
「你又知道了?」太子抬起頭,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太子本來長相就很漂亮,只是之前一直冷著一張臉,如今笑起來的模樣就更加好看了。一雙狹長的狐狸眼微微上挑帶著勾人的弧度,而薄唇也不再像平日抿得如同一條線,整個人看起來都多了一些人氣的。他的長相偏向于女子,可這麼兩個月不見,卻覺得他的變化如同月兌胎換骨,原來有些艷麗的長相慢慢淡了下去,如今反而更多的是屬于男子的清雋。
「我就是隨便問問而已。」王若離抽了抽鼻子,連續打出了好幾個噴嚏。
太子皺緊了眉毛,中間出還出現了一個「川」字,「要不,還是送你回去吧?」
「不用啦。」王若離擺了擺手,「這里天氣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糟糕,我本來還以為帶的衣服已經夠厚了,沒想還是不夠。」其實也不算是不夠了,畢竟他父親的打算是讓她呆在錦繡谷,直到風波平息。但谷內和谷外的氣候差得天壤之別。
「真的沒事?」沈蘊略略外頭,皺著眉頭,似乎真的和擔心她。
如果不是和太子相處了一段時間,她真的會以為太子是真心的在關心。「真的沒事啦。」她說著,便湊近了窗子,伸手將上頭的水霧擦去。而太子好奇她的行為,坐到了她這一側,湊過來和她一起看。「做什麼?」說話的時候,溫熱的呼氣直撲她耳朵,這樣的親密讓王若離不自在的扭了扭。
「山上還有住人誒,那麼高,不冷嗎?」她急忙轉移話題,伸手指著戴著一頂白雪所做的軟帽的山峰,山尖上飄著幾縷細長的炊煙。
「你說那群氏族民啊。」太子順著她指的地方望去,想了想,說︰「他們是北疆的原住民,原來這一塊是隸屬北漠的,後來被陛下打了下來。只是那群人不知死活頑固抵抗,最後惹惱了他,被趕到山上去住了。」太子絲毫不掩飾他的輕蔑。「山區的生活困難,每逢大雪降下,食物匱乏的時候,他們就要背井離鄉去尋找食物,或是為軍隊做活。而遺留下的食物基本也就足夠婦女老人們度過冬季了,如果那樣食物依舊不夠的話,老人便會出去打獵。」
「老人出去打獵,能夠打到什麼……那不是在犧牲自己嘛?」王若離听得目瞪口呆,如此的殘酷嗎?她不禁想著,那些外出的老人是如何與他的家人們解釋的,而當他一去不回的時候,他家人們的心情又是如何。
「那麼糟糕啊……」她捂緊了熱乎乎的手爐。離錦繡谷並不太遠,可沒想到外頭已經那麼冷了。「青壯年去軍隊打工?不是參軍嗎?他們去了的話都可以干嘛啊?」她的體溫從來偏低,夏日別人熱的流汗,她還能渾身清爽地大口大口地吃著火鍋,但冬日就太受罪了。王首輔沒少為她準備稀有昂貴的良藥,只是吃得再多卻也總不見效。
「北疆實施的是‘北人守北地’他們都是以上戰場贏功績為榮,很少有人不願意參軍的。如果只是生活困難,他們本身不欲參軍的,可以幫著軍隊打短工,像打掃馬廄,清理帳篷,打磨兵器盔甲等……」他起身離開,打開櫃子,從里頭神氣地拿出個毛領。「現在戴上吧,等到了鎮子上再去給你買幾件厚的,可別還沒到目的地,我們就得先給你收尸了。」
「會不會說話啊?」王若離從鼻孔里擠出一個單音字給太子,再握了握只有溫熱的手爐,接過了東西。他的關節有些粗大,上頭還結著厚厚的老繭,一看便知道是長期握著武器的緣故。被這麼說著心情自然不爽,不過她沒有糾結這種小問題,而是繼續發問︰「既然山上日子那麼難過,為什麼他們不下山啊?」
太子嘴唇扭曲,厭惡之色溢于言表。「他們倒是想,他們的先輩可是稱呼我們為‘虛弱的羔羊’說‘北漠的子孫乃是凶猛的獵鷹,永不屈膝,更不會朝羔羊曲膝。’後來,經過虎跳崖一戰,氏族民被擊敗,四散奔逃。此後父皇便將所有氏族民趕上了山,並且禁令他們下山生活。」
「既然如此,那他們冬季為什麼可以你們軍隊做活,還有你們不怕他們趁機竊取軍情嗎?」王若離不解的問。氏族民算是北漠人,他們肯那麼老實的听話?
「是我下令的,不過也不算違背了我父皇的旨意,只是鑽了漏洞罷了。他說不能下山生活,他們不過冬季下來做活春天一到還得回去,你說這算是在山下生活嗎?」他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輝,「至于竊取軍情啊……否則你認為為何我只允青壯年下山?」太子嘴上的笑容像是夜晚的下弦月,殘忍而冰涼。「那些繼續留在山中的人,用我們的話來說,叫做‘人質。’用他們的話來說,叫做‘血債’」
王若離無語,她听到前半段的時候還覺得他是個愛民仁慈的家伙,為了百姓的疾苦而違抗嘉盛帝的聖旨,但是听到後半段,她就有點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更何況,北漠人向來強悍,力大無窮,不用白不用。」說到後面,他口氣竟有些輕松了。
王若離不知道如何接話,甚至覺得有點可憐那些氏族民了。生活艱難不堪,拋棄原來的信仰,為奪走他們土地和將他們趕上山的人做活。不過同情歸同情,民族立場還是要的。于是,她換了一個話題,不再去想這個。「雪災很嚴重嗎?」
「雪災本身並不是很嚴重,但是雪災帶來的影響很可怕。」太子說,「一場雪災會造成無數的人員死傷和財產損失。最糟糕的是,尸體有的時候處理不當,還會引發瘟疫。而瘟疫與饑餓總是形影相隨的。人們可以為了一兩塊饅頭便爭得你死我活,甚至吃尸體……」太子面色沉著如水。「活人一旦吃下得瘟疫而死之人的尸體會是個什麼情況,你能想象到嗎?」
她微微眯起眼楮,咽下唾沫。光是想象,一陣干嘔惡心之感已經襲上喉處,幾欲嘔吐,那些人如何吃得下去?
沈蘊見到她這幅表情,輕笑著說︰「你不過是听听便是這副表情,我當時還親眼所見呢。最嚴重的時候,還有明碼標價的人肉價格,活人肉多少錢一斤,死人肉多少錢一斤。」沈蘊半撇著眼,垂下的眼睫在眼眶處投下了一片深影。「有的時候一塊饅頭換來的不是感激,而是掠奪。」
她不太明白這句話,低下頭仔細的思索起來,等再抬起頭的時候,就瞧見帝國太子已歪倚在靠枕上,半闔著眼,似乎已然入睡,一向帶著清冷疏遠的眼楮此刻閉上,長長的睫毛不時抖動,如同蝴蝶扇動翅膀一般,整個人都顯得柔和起來了。
轎中間放著一頂銅爐,將他們隔開。
大約是太過溫暖了,王若離也覺得有些昏昏欲睡了。雖然她一直提醒著自己,對面那個看似無害的英俊少年是最具殺傷力的,可是最終沒能抵過睡眠的召喚。她抽了抽鼻子,躺了下來,將皮毛被蓋在身上,接著整個人縮作一團。手爐里最後的一點通紅的炭發出清脆的 啪聲,便漸漸冰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