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季容去向蕭正則請安,得知庾氏和表妹母女二人前去檀柘寺上香,這才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了。
于是甥舅二人便在一處用飯,蕭正則遵循大夫的叮囑,服藥後只喝著松子茯苓粥。
布菜的下人知道季容的喜好,夾了片蜜汁火方給他。
季容默默看了看原本該坐蕭敬乾的地方,那片火方在他嘴里嚼了半晌,愣是嘗不出個咸淡來。
四下靜寂無聲。
直到撤席,蕭正則看了季容一眼,見他碗里還剩了不少。
漱口淨手之後,季容想著舅舅許是要往書房去,告退後便獨自往園子里逛逛。
他一路走到傲雪亭,滿眼盡是開在雪中的梅花,簇簇深紅淺紅,如玉籠絳蠟。又因梅花浸過寒氣,故而芬芳愈濃。
兩只正躲在枝梢梳羽的翠鳥听見聲響,撲撲飛到了花牆對過。
透過九子式漏窗,可看見那一面皆是拏雲攫石的蒼松翠柏。
季容看的出神,忽然,一只小黃麂從漏窗上探出頭來,頓了頓又轉向身後看了看,側身飛也似地跑了。
不一會,幾只鳥雀自那邊飛來,而由遠及近的幾棵樹則無風自動,簌簌落下厚厚的積雪。
隨後,一蒙面人自牆的那頭跳起,落在牆頭上,又凌空一躍而下,白衣白巾,雪地中著實不易分辨。
他身後有兩個精壯大漢眉尾相結,他們乃蕭府自家的護院,都曾在六扇門供職。
季容從未遇見這等情狀,不意昨夜一語成讖,竟當真有人闖來了蕭府,且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三人皆全神貫注,尚未注意到季容。
「既有膽來,為何藏頭露尾?」一人突然開口,落在季容耳邊,端的中氣十足。
然而季容不知這二人自半刻前在屋頂發現這賊子,雙方久持不下,正暗暗氣苦。平日難得也有膽大闖來的,數年不過三四次,一看是他們,轉身就逃。眼前這廝才交了手,便覺不簡單,卻不知為何而來。
一人向後躍了丈余,抽出腰間的烏金軟鞭,猛地揮向一樹梅花。
忽听一聲悶響,紅英如雨,待到芳華落盡後,那碗口粗的樹干慢慢裂開,竟被一分為二。
那人輕輕抖了抖手腕,鞭梢立刻如蛇也似纏住了其中半棵,將其連根拔起,隨手一拋。
季容就在不遠處,他看見那一半樹干甚是光滑,即便用柴刀也未必能劈的如此干淨利落。
「想當年,衛行、田廣在江湖上也是兩條響當當的漢子,如今怎地也甘做富貴門下狗?」蒙面人鼓掌道。他雙手開合間,不知何時多了幾枚冰雪捏成的飛蝗石,似流星一般打向二人。
「下九流的龜孫子!讓爺爺來教教你!」使鞭子的衛行一鞭將其揮得粉碎,田廣亦眼明手快,一個鯉魚打挺躲了過去,登時暴跳如雷,叫罵著取出一對判官筆直攻向他。
蒙面人單足點地,使了個燕子三抄水躍上梅梢,雖站在梢頭,卻宛如細雪覆著花枝,輕顫中無一瓣落下。縱然季容是個外行,也看得出來人的本事不比膽子小。
「這位想必就是府上的二公子了。」蒙面人立在高處,兀地發現季容。
常言道︰外甥像舅,且季容比蕭敬乾不過大了歲余,又身著錦衣玉服,難怪會被誤認。話音未落,竟徑直沖向季容。
衛行見狀,嚇得三魂去了七魄,忙一揮鞭將蒙面人攔腰纏住,使出全身力氣往外甩去。
那蒙面人本就是假意要動季容,不過順勢借力跳到高牆上,眨眼間便逃之夭夭了。
衛行的臉登時紫漲如豬肝。
「怎麼回事?」季容疑團滿月復,似蒙面人這般身手,若是道上的人,如何不知蕭家,還敢來捋虎須,看他空手而去,不論求財求物,難保不會卷土重來。
「調虎離山!」季容月兌口而出。那兩個護院倒是鎮定的很,心知有石雷幾人在,便不會出什麼ど蛾子來。
眼下蒙面人跑了,他們只慶幸那賊酋根子沒把這寶貝傷著。初時,這二人還以為金尊玉貴的公子哥都禁不得嚇,唯恐待會子唬出一身病,無法向東家交代。直到見他臉不改色腿不抖,這才各自將心塞回肚子里。
至于賊人,衛行已隱隱猜度出他的來頭,只是當下礙于季容在,不便說出口。
季容還沒走到半路上,遠遠的,一群愁眉苦臉的家丁正東張西望,兀的見了他,好似久旱逢甘霖,忙歡天喜地迎了上來,紛紛大喘氣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季容知他們定是奉命來尋,他好歹將一只衣袖掙了出來,正了正三色金抹額,笑道︰「既要拜菩薩,怎的不央了管事跟了去,這會子眼巴巴扯著我念佛作甚?莫非我身上穿的是袈裟,懷里有真經渡人?」
「我的祖宗,」一個小廝叫道︰「就是十個百個羅漢菩薩,也及不上你這尊壽與天齊的金身活佛。咱們見你一面,即得正果。」
季容止不住大笑,「那這宅子豈不成了五百羅漢堂?罪過罪過。」說著解上的荷包、香囊等物,全數給了他們,喜得眾人眉開眼笑。
待他到了書房前,石雷從假山後迎了上來,道是老爺正在書房會客。
既是虛驚一場,季容放下忐忑,轉身卻險些與前來的小廝撞上。
小廝抬頭見是季容,本陪著笑,誰知見到了他身後的石雷,不免著了慌,看了看季容,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季容倒不以為意,隨手撢了撢衣衫。
正當石雷走過來接下,小廝雙手捧著的濃金填掩雕漆茶盤上,一對官窯青花龍鳳紋蓋碗令季容起了好奇之意,不由多看了書房一眼,不知里面到底是何方貴客?
他轉念一想,書房里既然有客造訪,那受罰之人必定逃出生天了。季容深知蕭府向無堂前教子的規矩,不由松了口氣。由他見客也好大赦也罷,總好過小杖受,大杖走。
「這位想必就是令甥了。季家子弟,亦乃人中龍鳳。」書房里,一個穿駝灰江綢夾層直裰的中年男子微微推開一扇如意卷草窗,他望著晴日下遠去的人影,撫頷稱贊不已。
「區區小兒輩,何須故人千里而來?」在他身後,蕭正則吹了吹茶,淡淡道。
炕桌的紫檀棋盤上,一副牙雕象棋已廝殺過半。
「若非蕭兄入京,我何曾願意再踏此一步!」此人原本頗是面善,誰知他言語間恨意甚濃,一時間連眉眼都帶著惡狠狠的煞氣。
蕭正則手中的杯蓋「當啷」一聲落在蓋碗上,神色蕭索道︰「蕭某不過是一介掛名領俸的閑人,怎敢勞動趙兄大駕光臨。倒是時常想起趙兄的玄武寨山清水秀,好一處修行所在,即便天子也無福消受。他日趙兄大道得成白日飛升,豈不比金鑾殿走一遭痛快?」
趙晏揚眉道︰「哼,怎及某君短篷孤棹,綠簑青笠,穩泛瀟湘雨?」
蕭正則明白他說的是何人,只裝糊涂道︰「若果能滄海寄余生,也是求不得的福氣。蕭某近年常思角巾東路,總是不能。」
「呵呵,相逢皆道辭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趙晏冷笑不已。
蕭正則沉默片刻,笑道︰「只怪向平之願未了,姑且欠下山水債,比不得趙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趙晏目光一厲,逼視蕭正則道︰「蕭兄依舊不肯助我?」
糊涂!勢強?人強?蕭正則在心中搖頭,起身袖手而立,「當年蕭家不曾落井下石,如今亦不會煽風點火。還望趙兄好自為之。」
趙晏猶不死心,「蕭兄不見眼前的裴家——」
「笑話。如今普天下還有誰沒見著裴家的下場?」
蕭正則反詰他,又道︰「裴家自作孽,怨不得旁人。天道之數,至則反,盛則衰。炎炎之火,滅期近矣。旁人若不以此為戒而引火燒身,那才是不見裴家。」
蕭正則語落良久,待他回過頭來,人已不見了。
「老爺,」石雷敲了敲門。
「進來說話。」
「方才衛行說,有人闖了進來,好在發現得及時。」石雷頓了頓,躊躇道︰「像是和裴家有些瓜葛。」
蕭正則心中咯 一下,有些不悅道︰「裴家?我倒不知眼下還有哪個裴家?告訴他們,無論何方神聖,我只要眼不見為淨。」
石雷點頭,「屬下知道了。」
「呵,今天是什麼日子,全都上趕著來。」蕭正則拿起一枚棄子捏在手里,恨恨道︰「終究還是躲不過這瘟神。」
「依屬下看,老爺既然已無大礙,不如早日打點離京的好,免得夜長夢多。」
「我也正有此意,」蕭正則說著,瞥了眼棋盤,沖著石雷道︰「看出什麼名堂?」
石雷上前一看,其中紅字的兵車佔據黑方的九宮中心,不由月兌口而出道︰「小鬼坐龍庭!」
「都說世事如棋,趙晏棋下的不賴,處世眼光卻如此短淺。這麼多年,還是些許長進都沒有。」蕭正則不屑笑笑,隨手拂過棋盤,棋子紛紛落在地上,清脆有聲。
「吩咐下去,各處準備起來。再呆下去,還不知有什麼牛鬼蛇神來招呼。」蕭正則想了想,又叮囑道︰「看緊下人的舌頭,這點小事無需讓夫人擔心。」
「那,表少爺……」
「見上一面又如何,你當這些人敢久居京城?他們要找什麼人,心里清楚得很,不會旁生枝節。何況,不提季家在京中有人,松風的身手你也有分寸。還有,不論下人里誰看見了什麼,今日之事到此為止。」
「屬下明白。」
方才發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陣風,刮過就沒了影,府里各處忙著張燈結彩,時辰似乎也過的格外的快。
眼見日頭才下,滿城華燈張,蘭膏發,火樹炫黃,銀花蓬勃,以草把縛成戲龍之狀,用青幕遮籠,草上密置燈燭數萬盞,望之蜿蜒如雙龍飛走。玉柵小球燈、珠子燈、羅帛燈、萬炬層出,彌望不極,如星掛空,而光彩動搖于雲海濤波之上。戶牖、屏柱、茶床、燎爐,皆五色琉璃,綴以夜光、火齊,照耀璀璨;縱觀環繞,則又睹合宮蕭台,崇樓杰閣,森羅布濩。
世人于此節多尚白衣,蓋雪月所宜。季容亦不例外,回了舅舅之後便帶了松風來城中賞燈射虎。
街上人來人往,時有戴著鬧蛾、玉梅的素衣女子對季容頻頻注目回眸。
主僕二人一路停停走走,信步走到一處,但見彩樓高築,下面懸著各色精巧的五色彩燈,每燈皆附一謎。周圍已有不少人,對著燈謎指指點點。
彩樓下放著張櫸木圓桌,桌上有壺,壺前酒杯一字排開,邊上還有個沙漏。
桌前站著一人,正喜滋滋數著銅板,一抬頭見眾看客里的季容,立馬撥開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上前殷勤恭維道︰「這位公子一看便是滿月復經綸,不知肯否賞光?」
季容一笑,松風拿出銅板交與他。
那人抬起頭,在彩樓下轉了兩轉,取下一只描金蓮花燈,雙手遞了過來。
「‘二龍分守’,打一詞。」季容接過,讀著謎面,略一思索,已胸有成竹。
「寵辱。」人群中有一人朗聲搶先道。
「這不是宋才子嗎?」
「是啊,可不就是他!」
「文曲轉世,果然名不虛傳!」
眾人認出他來,交口稱贊不已。
「原來是宋兄,久仰大名,幸會。」季容向宋艮拱拱手。
「不敢當。」宋艮手持一枝深黃的磬口臘梅輕晃,映著象牙白蹙銀織錦風毛大氅,風姿頗是不凡,「還未請教足下——」
「建鄴季容。」
宋艮手中的花枝一頓,眼中笑意更盛,「久聞府上一門子弟盡文章。」說著執壺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誰知這壺里是辛烈的椒酒,本是為了罰猜錯者所設,害宋艮被嗆得連連咳嗽。
攤主看了看這二人,不知如何是好。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季容示意松風,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放在桌上,「足下只管取燈謎來。」
攤主自打一見了那錠成色十足的銀子,眼珠子便轉不動了,此刻听季容如是說,轉過身看了半晌,取下盞絳紗梅花燈挑在半空。這些燈謎大多是京里的讀書人閑來寫著交與好事者,借此招搖才學。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打一句古文。
「時窮節乃見,出自《正氣歌》。」宋艮月兌口而出,環視了周圍一圈,瞥見兩個國子監生悄悄路過,沖他們白眼冷笑一聲。
季容不以為忤,笑道︰「宋兄好才思。」
宋艮環視了下人群,對季容笑道︰「宋某不過于無佛處稱尊,慚愧。」
忽然,季容見宋艮身後的人群中出現了四五個同窗,其中一個擠上前,拉了拉攤主,向上指指一盞碩大的流水鯉魚絳紗燈,隨後沖著自己擠眉弄眼。
攤主二話不說,將那盞燈挑了出來。
謎面是「龍門」,回文格,打一成語。
「啪」宋艮將手中的臘梅一折為二。
季容倒是猜到了謎底,只是見宋艮如此,明白個中原委,不願說破。
「我知道,是充耳不聞。」稍時,一個小童擠進人群,看樣子是開了蒙的年紀,出聲道︰「既是回文格,先順讀,後倒讀,即成‘充耳不聞,聞不耳充’。‘龍’字充‘耳’為‘聾’,‘聞’字去‘耳’為‘門’。」
小童說完,向人群中怯怯張望起來。
宋艮順著小童的方向看去,見到人群中有幾個太學生,神情大有嘲諷尋釁之意。
季容皺眉,顧恆不知何時從他身後冒了出來,對他搖搖頭,上前拍了拍宋艮的肩,「宋兄……」
宋艮卻並不領情,戒心甚重地向後一退,冷冷拂袖而去。
有同窗一把拉住顧恆衣袖,勸他道︰「哎,顧兄,由他去。似他宋艮這般以才自足,以能自矜,不單單為小人所忌,亦應為君子所薄。」
「哼,總算打發了。來,咱們樂咱們的。」幾個太學生此刻圍了上來,仰頭看起燈謎。
「皆大歡喜,折翼格,打一曲牌名。嗯、嗯——眾仙樂!」
眾人鼓掌叫好,漸漸把季容和顧恆冷落在一旁。
顧恆垂下半舉著的手,自嘲地笑了笑,撥開面前的一盞金蟬燈,上面寫著他所制的謎面︰遠樹兩行山倒影,輕舟一葉水平流。
季容減了興致,不欲和眾人攪和,獨自在角落一連猜了幾個,回頭尋顧恆,見他坐在不遠處的茶肆買元宵吃,便走上前去,也買了一碗。
季容端詳了顧恆一會兒子,關切道︰「多日不見,顧兄似清減了些。」
顧恆舉匙舀了個元宵,笑道︰「京城的風刀霜劍,難免比別處更厲害些。」
季容听他似有所指,欲追問下去,顧恆卻扯了些閑話與他聊。
人聲鼎沸中,前方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這聲音漸漸大了,街上眾人循聲望去,一行人打馬呼嘯而來,皆繡衣銀鞍,神情極是驕橫。
路上的行人紛紛受驚躲避。
「不知又是哪個不省事的。」季容用白瓷匙攪著碗,抬頭見顧恆神色淡淡,似早有所料,竟起身迎上前去。
瓷匙劃破一個湯圓,赤色的豆沙餡溢了出來,把湯水染成了的褚色。
騎馬者中為首的某人停韁勒馬,遠遠望著顧恆,皮笑肉不笑道︰「顧先生讓我等好找。京城這時節天寒地凍,仔細傷了貴體。公子有話,鎮國公府雖小,也有明燈數盞,薄酒幾杯,還請先生賞光移玉。來人,牽匹馬來。」
身後一人當即讓出了□□的紅纓青驄馬。
「蒙貴府看顧。只是顧某一介寒士,實是不敢造次叨擾。」顧恆一口回絕道。
馬上諸人的頭昂的更高了些。
牽馬的像沒听見似的,自顧自的就要上來。
「鎮國府好庭訓。」有人小聲道。
「奇了,當初不是半子當家,那小公爺乃武舉出身,自請去邊塞,皇上還親自嘉獎,如今怎的突然就入京了?」
「听說是府里的老太君不大好,皇上念在鎮國府只一根獨苗,常年離家不能盡孝,又未有子嗣,因而將他召了回來。」
「是呢,我也听說了。可憐黃侍郎家的三小姐,當初新婚燕爾沒多久便獨守空房了,這回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等縱容下人當街擾民的紈褲子弟,還不如在邊塞拘著。話說回來,天子腳下就如此目無法紀,那偏遠之地更是胡作非為無人知曉了。」
「保不齊是這書生得罪了人家呢?別看這會子人模人樣,背地里指不定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丑事。」
「笑話,鎮國府能讓做下丑事的人這麼逍遙?」
「你們當這鎮國公府是什麼好東西?」一個年長的駝背老者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子,看了看周圍茫然的後生,半是憤恨半是無奈,撥開人群進了間酒肆。
季容听家中的叔伯在酒後茶余提過,鎮國公駱氏,祖上曾是前朝的外戚,被敕封為武安伯,後因不得勢故而心懷怨懟。直至各路反王起兵,武安伯見大勢已去,便投靠了高祖。高祖得登大寶後,便封其為鎮國公。因駱氏是二臣,並不得新朝權貴青睞,除卻年節里的賞賜,境遇與前朝所較怕是更不妙。不知情者說什麼席豐履厚,殊不知駱家也是啞巴吃黃連。到了如今,僅留正枝駱臻一脈,而駱臻在四年前業已作古。可憐了老母寡妻,膝下尚有嫡出的姐弟二人,長女駱修齊已招贅,其弟駱修平,便是眾人口中的小公爺了。
倒不知顧恆如何與鎮國府扯上瓜葛。
為首的下人見顧恆遲遲不動,策馬吆喝著驅趕人群。路當中,一個小販躲閃不及,慌亂中散落了一地的糖葫蘆。幾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本在路邊討飯,見狀立刻蜂擁而至,貓著腰鑽進馬群,手腳並用,爭先恐後撿著零落的山楂,其中不少被馬蹄踩的爛了,照樣被他們塞入口中。
街上本已有人把雪掃在兩旁,此刻,粘在石板上的殘雪混著馬蹄上的塵土和果子,又將地面攪得狼藉不堪。
「造孽啊,八成是秋汛被淹的外鄉人上京逃難來了。」路人搖頭嘆息,見還有一兩個膽子小,畏畏縮縮蹲在路邊張望,便從袖子里模出幾個銅板,丟進他們行乞的破碗中。
小乞兒忙向施舍的人連連磕頭,大喊恩公。
「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爹娘又不知在哪里,當真命苦。」
「卑田院里盡是些京城的潑皮,怎容得下他們,那些當官的也不管管。」
「管?官老爺們連京城的事都管不過來,還管這些外鄉人?沒叫當街打死已經是開恩了。」
「奇了,朝廷每年撥的銀子可不少,怎的就是治不好這水?」
「這還用問,?當官的誰不指著撈錢,用到咱百姓身上的,能有三四分就不錯了。」
「咳,瑞雪兆豐年,看這雪下的,指著收成好些罷。」
眾人一面說,一面對著鎮國府的人馬露出嫌惡之色。
誰知這鎮國府的馬也與眾不同,眼瞅著個子大,脾氣更是大。見有人攔路,不住嘶鳴噴氣,抬起蹄子就要踩下去。
小乞兒們狼吞虎咽,滿嘴塞著山楂,抹了抹腮邊的雪泥,抬頭見這龐然大物,嚇得動彈不得。
「站住!」路旁幾個舉子大聲呵斥道。
馬上人看了看他們的衣冠,不由猶豫了片刻,然而身後隨即出現了一隊更顯赫的車馬,中間一輛朱紅的車身上鑿鏤金薄帖,清脆的鸞鳥立花趺餃鈴由遠及近,隨車停下輕晃不已。
趕車的馬夫個個年少英武,不啻于城中威風凜凜的羽林郎。
最前面的一輛雕花車里,一個三十許的婦人先下車,錦衣麗妝,樣子甚是體面。她向車里伸手,緩緩扶下一個素衣烏發的少女,似是女官,著貂蟬袖,頭戴捻金雪柳,眉尖若蹙,嬌 道︰「放肆!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擋公主府的馬車?」
鎮國府的人飛快打量了下儀仗,知道車里的並非公主,卻也必是非同小可,趕忙翻下馬,連連作揖,諂笑道︰「豈敢豈敢,是小的們有眼無珠,沖撞了貴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說著,如喪家之犬,慌慌張張竄到街邊的小巷里跑了。
小乞兒們趁機手拉手溜回人群里。
少女轉身進了馬車。
馬車緩緩經過顧恆身邊。
車身的玳瑁和合窗上,繡金燈籠錦簾幕無風輕揚。
很快,街上又開始熙熙攘攘起來,不少人仍對公主府的氣派贊不絕口。
「子平兄,」季容走到顧恆身旁,看向鎮國府下人離去的小巷,寬慰道︰「毋須煩難。」
顧恆看了他一眼,笑著感激地點點頭。
「對了,怎的又不見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