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京城,雪正下得緊。
太學里,圍爐夜話早已散去,寒夜里,正該擁衾酣眠。
除了風雪呼嘯,惟有屋外的竹枝被積雪壓的不堪重負,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已是四更天。
顧恆素來睡得淺,听得聲響,不由的披衣坐起,望著發亮的窗紙出神,心道︰這倒是今冬的第一場大雪。
他見尚有幾枝竹子的影子尚在窗紙上映著,再去桌旁一看,桌上雙龍抱珠澄泥硯里的余墨未干,便趿鞋提筆走到窗前,也不點燈,就著屋外的雪光隨意而描。
直到畫完一扇窗,顧恆仍是意猶未盡,只覺燒著炭的房間有些悶,便推了推窗透口氣,這才發現對面有幾間廂房已陸續點起了燭火,屋中之人或執卷徘徊,或端坐疾書,剪影映在窗上,儼然是一幅幅苦讀圖。
顧恆登時有些汗顏。他轉念又想到時下,若說崔家一事似輕之又輕的冬雷,那裴氏之禍便仿佛是場先至的春火,一路燒到了京城。卻不知,燈下有幾人正向父兄叔伯魚雁傳書。
聖旨已下,夷三族。自大梁開國來鮮聞久矣。
忽然,有扇房門靜靜開了。
原來是趙文揚。
不曾想這般折膠墮指的寒夜,他竟身著單衣走出房門,還在銀裝素裹的院中打起了五禽戲。
虎撲鹿奔,熊運猿提,地上厚厚的碎雪四濺。原本平凡無奇的動作,在他舉手投足之下,竟有種難以言喻的凜凜威勢。
遠處的天幕上,不時有五彩的煙火升起,襯得他一人更是寂寞。
話說大梁從不推崇偃武修文。自高祖立朝來,不少愛在花前月下吟詩作賦的舉子對六藝中的射、御二技並不生疏,精熟者自然也算不得鳳毛麟角。而戎馬出身的武官亦有行軍時手不釋卷的儒將,如已在位十年的北庭節度使,即季容的叔父季玨,放下那桿銀龍逆鱗槍,能寫得出一手絕佳的瘦金體。
其實朝廷倒也並非苛求百官定要文武全才,全因高祖臨終托孤,曾告誡顧命之臣,太平盛世最忌子孫馬放南山,讀書人一味削減了腦袋搏富貴求功名。若個個皆羸弱如識馬作虎的晉朝世家子,他日鐵蹄之下,廟堂上再無出將入相之棟梁,滾滾烽火中,便只能將大好河山拱手相讓于夷狄。
故而文臣雖優渥,諫官不輕殺,于武一項,雖不及開國初年那般樣樣著緊,卻也不曾全然廢弛。能在蘭台寺走章馳檄固然好,倘若能身佩吳鉤投筆從戎,于有生之年將胡人趕盡殺絕,亦是多少書生夢寐以求的夙願。
幾片雪花被吹到了臉上,顧恆打了個寒顫,見屋外之人揩了揩額頭上的汗水,一派氣定神閑地進了屋,室內燭火隨之一暗,想必是睡回籠覺去了。
顧恆慢慢呵出一口白氣,看了看幾處無人的房舍。初一至十五的這半個月,京中的舉子各可返家共敘天倫。余下路途遙遠的,太學里亦不再拘束的太緊,只要不生事便好。就如季容,因舅父尚未離京,便去了蕭府小住一段時日。
檀板歌鶯,霓裳舞燕,今日這別莊有客造訪,蕭正則便將席設在了延曦閣。
若序齒,季容本在末席,奈何寒暄之後,因賓客盡居城中,皆雲他遠道來京,紛紛執手牽袖將他讓于上座,方各自歸位。
蕭正則遣退了身後的侍女,明知季容看向自己,心中笑了笑,兀自執一把玉八仙捧壽金鎖壺,澄碧的翠濤酒緩緩注入鶴飛盞,頓時盞上鶴飛如生。他隨即舉杯向座下敬酒,季容尚未離座,余下幾人忙變躬遷席,口中連稱「豈敢」,甚是誠惶誠恐。
季容仰頭傾杯,怎奈美酒入喉,卻品不出其中的佳處。
時下里,人們聚在一處,談論的無非就是裴氏之禍。
蕭正則的氣色與初來京城時相較,已紅潤不少,彼時一律閉門謝客。今日設宴,算的上是頭一回。
季容嘗了嘗手邊的一道飛鸞膾,持杯望向花樣腰身宮樣立的舞姬,個個蟬衫麟帶,珠輝玉麗。耳邊奏的是時下教坊新作的曲子,他伸手輕叩桌面和著絲竹,一面側耳听著眾人言語。
「裴家當真是氣數盡了,好不容易逃出了個裴信瑜,次日便被守城的將士尋著,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如今太平盛世,竟還有人妄圖造反,敗北必是天意使然。」
「這等沒王法的彌天大罪,還不知要賠進去多少人。此番當真是觸怒了天顏,連斷屠月都顧不得了。我听說,那裴家在外做官的人,已全都下了獄,地方官還可先斬後奏呢。」
「說來也是,這裴家深受皇恩,女兒又居妃位,當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哼,到底還是得了便宜,竟然痛痛快快死了!」
其中有一人覷著蕭正則的臉色,感嘆道︰「某曾听人雲,天下之事,在意外者常多。眾人見得眼前無事都放下心,明哲之士只在意外做工夫,故每萬全而無後憂。」
旁人會意,正要夸夸東道主,蕭正則聞言罷箸,開口道︰「諸位,依我之見,天下之禍非偶然而成也,有輳合,有搏激,有積漸。輳合者,雜而不可解,在天為風雨雷電,在身為多過,在人為朋奸,在事為眾惡遭會,在病為風寒暑濕,合而成痹。搏激者,勇而不可御,在天為迅雷大雹,在身為忿狠,在人為橫逆卒加,在事為驟感成凶,在病為中寒暴厥。積漸者,極重而不可反,在天為寒暑之序,在身為罪惡貫盈,在人為包藏待逞,在事為大敝極壞,在病為血氣衰羸、痰火蘊郁,;奄奄不可支。此三成者,理勢之自然,天地萬物皆不能外,禍福之來,恆必由之。故君子為善則籍眾美,而防錯履之多,奮志節而戒一朝之怒,體道以終身,孜孜不倦,而絕不可長之欲。」
話音剛落,眾人紛紛避席舉杯,對蕭正則稱是贊揚不已。
「听君一席話,勝過我等千言萬語啊!」
「金玉良言,金玉良言,蕭翁果然真知灼見。」
「是啊,這等道理,也虧得蕭翁能說的如此通透簡練。」
酒過三巡,趁著換曲的當口,季容自稱不勝酒力,便起身告罪離席。
屋外雪落如鵝毛,季容適才飲了酒,故而遍體生熱,他身上披了件煙栗色雲錦盤金灰鼠斗篷,雖不如先前那件壓風,倒也不覺寒冷。
季容就這麼一路走到假山下,冷不防前頭一個掌燈引路的小廝跌了一跤,壓壞了一棵寶珠山茶,哼哼唧唧叫著痛。
就在這時,有人從假山的暗處靠近,在背後一手勾住季容的頸項,壓低了聲音,發狠道︰「別動!」
「閣下佳節夤夜造訪,不知有何貴干?」季容但覺腳下有物微動,微微瞥了眼,原來是一角猞猁斗篷隨風拂身。
「素聞季大公子嘉名,幸會。」
「季某不過一凡夫俗子耳,如何及得上蕭家的二公子?」季容說到此句,深吸了一口氣,看著身旁神情古怪的小廝們,忍俊不禁道︰「蕭二公子好大派頭,不發下人壓歲錢,倒施了一路的脂粉味,聞此淑郁之香堪比目睹佳人,這等艷福,可是花多少銀子也買不來的。哎,你們都杵在一邊做什麼,還不趕緊來磕頭謝賞?」
身後之人亦笑了,即刻松開了手。
季容回頭,見一身長玉立的清俊男子立于華燈下,頭戴八寶翡翠冠,容色神采奕奕,正是表弟蕭敬乾。
二人一齊大笑了起來,把臂共往暖閣小酌。
「舅舅當真偏心。方才宴無好宴,便是瓊漿玉液也令人味如嚼蠟,你倒逍遙。」季容斟了一杯酒,看著蕭敬乾道。
「天地良心,我到了京城之後,幾乎日日與他們相見,難得得閑半日。」蕭敬乾笑了笑,道︰「近日之事,你在席上可听出什麼動靜來?」
季容回想了番,「那些人說的,左不過是些落井下石之語罷了。」如今裴家之事已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連聾子都听得見。不過,季容自忖蕭家與裴家素來井水不犯河水,此時諱莫如深反叫人起疑。
「也是,想必縱然有什麼話,明面上總不好宣之于口,難為大表兄替我受罪了。對了,你看看這個。」蕭敬乾從袖中掏出一張請柬遞與季容。
「琴奏龍門之綠桐,玉壺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與君飲,看朱成碧顏始紅。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
李太白的《前有樽酒行》。
流沙箋上詩字俱風流,取了時新的玫瑰胭脂和上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代墨作書,一筆一劃,綺麗難言。
「今日王府請了一干少年俊才赴宴,話說你們夫子當真這般嚴厲?座上之人竟無一出自太學。」
季容笑道︰「夫子常道仕途上只應酬無益人事,工夫佔了八分,更有甚精力時候修正經職業?他老人家平日便不輕面謁人,省其疲于應接;不輕寄書,省其困于裁答;不乞求人看顧,省其難于區處。我等跟著夫子久了,一是畏其嚴,二則敬其人,若你今後在席間不見太學生,大可不足為怪。」
蕭敬乾笑道︰「這孫夫子果然名不虛傳。然則士君子終身應酬不止一事,只要酌量緩急輕重為後先便是了。」
他說著,飲了一杯酒,季容問道平王府有無動靜,他搖頭道︰「開席前有言在先,若涉及廟堂,先自罰三鐘。那赴宴的規矩倒是有些意思,雖有請柬,卻需做首藏頭詩,應名應景,不限韻。」
「如今裴家連門客亦不能幸免,今上惡朋黨較諸前代尤甚,凡有引樹私黨者一經查實,刑罰甚重。眼下,怕是又有小人要大扯順風旗,論起所謂的‘持祿養交’來了。呵,平王倒也不忌諱。」季容從梅瓣剔犀干果盒里揀了兩顆桂圓,剝著吃起來。
他還欲再說下去,見蕭敬乾向外看了眼,季容順著方向看去,那二色綾簾子外,正站著蕭敬乾的貼身小廝,雙手捧了個斑斕的錦盒,因里頭在說話,故而這小廝不敢輕易開口。
蕭正則喝了杯酒,道︰「進來說話。」
「回二少爺,方才平王府遣人送了來,老爺正在前頭會客。」小廝進來後,恭恭敬敬把盒子放在桌上。
季容將桂圓核吐在銀唾盒里,不待蕭敬乾伸手,便把錦盒拿了起來。
這盒子不過單手可握,掂著也不沉。雖是蹙金結繡,以在場之人看來,自是稀松平常,奇在盒上有把赤金七寶如意鎖,然而卻無鑰匙。
季容輕輕搖一搖,除了如意鎖細碎的聲音,不見絲毫動靜。他不由失笑道︰「何等寶貝這樣稀罕?只是既然給了你,怎的又賣了恁大的關子?」
蕭敬乾放下酒杯,隨手接了過來,問小廝道︰「平王府送來時可有什麼話交代?」
小廝搖頭道︰「小的來時,不曾听見大管家有何吩咐。」
季容還欲取笑,蕭敬乾皺眉遲疑了片刻,從袖中掏出一支赤金明珠釵,將釵子慢慢塞進鎖孔。
金鎖應聲而開。
季容瞅了眼,鋪著猩猩絨的錦盒內,不過是一只海馬紋夜光杯。
他看看那支金釵,又見蕭敬乾若有所思,便將杯子拿起來轉著把玩。
忽然,季容「咦」了一聲,原來杯口處尚有一點絳色的口脂,余香猶在。
蕭敬乾臉色一變,舉起金釵,對季容道︰「方才席上逢場作戲,有一胡姬與我調笑,我便從她頭上拔了下來,誰知臨走時竟忘了。她在與我說話時,就用這杯子飲了酒,是以上面留下了痕跡。我素來不慣與人同杯,便另換了個金爵。」
蕭敬乾還記得當時的情形。
喧囂的雕梁畫棟間,釵駢玉燕,酒列金鯨,聲色充耳盈目。
蕭敬乾見慣了滿目綺艷,一時有些厭了,低頭自斟自飲。
一支《紫雲回》過後,歌伶舞姬紛紛行禮告退,自去換妝更衣。
過了不多時,第二支胡曲響起過半,一股濃郁的香氣漸漸向蕭正則襲來,非蘭非麝,馨可裂鼻。
蕭敬乾抬眼,一條長長的破紅綃披帛落在他的肩上,襯著他海天藍的衣衫,宛似霞光出海。
蕭敬乾順著披帛看去,一個穿著麝香色縷金羅衣裙的胡姬正向他這里款款而來,雪膚碧眼,笑靨如花,舉意動容皆濟楚。
蕭敬乾看著她依著自己坐下,便拔下她頭上其中一支金釵,笑道︰「金釵搖來金步軟。」
胡姬執起桌上的一把碾玉水晶金壺,替蕭敬乾空掉的海馬紋夜光杯里倒上酒,自己先抿了口,對著他含笑道︰「尊駕勿怪,非是賤妾不懂禮儀,實是才思淺薄,需得佳釀以潤枯腸。」
那話語流利婉轉,若閉上眼听去,直與中土女子無異。
蕭敬乾轉了轉酒杯,見杯口處已被印了一點檀色的口脂,便不動聲色地將之推在一旁,轉而對著胡姬支頤笑道︰「洗耳恭听。」
胡姬如水的眼波一轉,笑道︰「玉山倒去玉顏酡。」
「酡」字剛落,蕭敬乾眼前一花,他正想問那胡姬的名姓,那胡姬已起身,形便娟以嬋媛兮,若流風之靡草。
只見她退入眾姬中,傾鬟振袖之間,猶向蕭敬乾頻送秋波。
蕭敬乾一手摩挲著發釵,無意間模到釵身上陰刻了「嫣華」二字,不由一笑,對著那胡姬遙遙舉杯。
絲竹歌舞,醇酒佳人。席間眾人各有佳趣,平王酒酣興起,取過樂工的紫簫吹了曲《清平樂》,引得眾人高聲贊好。
「許是平王府的鎖眼都是按著簪子打的也未可知。」季容將杯子放在桌上,出言打斷了蕭敬乾的思緒,口中仍不住調侃,「平王也未免小氣了些,既舍不得把人送來,眼巴巴拿這勞什骨子來搪塞作甚?莫不是一出美人計,故意教你睹物思人?」
「老爺可曾有話交代?」蕭敬乾無奈地看了眼季容,轉了轉手中的簪子,對小廝疑惑道。
小廝依舊搖頭。
哪知過了片刻,管事卻帶著平王府的人親自前來。
其中為首的一人看著便面目精明,而他身後之人雖著男裝,身量卻小了一圈,待抬起頭來,居然是在席上與蕭敬乾調笑的胡姬。
約是平王誤以為這二人在席上目成心許,故而送了過來,這法子倒也有趣。但不知表弟意欲何如——季容打量了下眼前妍姿洽媚的女子,在心中如是想。
「多謝王爺割愛。」蕭敬乾起身,看著他們淡淡一笑,將夜光杯舉在手中,拇指有意無意揩過杯沿,將那點口脂抹了去,先發制人道︰「方才蕭某一見此杯便覺頗合眼緣,只是此乃王府之物,又得蒙美人一親芳澤,自忖無福消受。不意平王厚禮至此,如此寒夜,竟勞佳人玉趾親臨,當真慚愧。」說著上前將簪子重新插在胡姬的發髻上,作揖道︰「適才酒後孟浪,現今自當璧謝,還請勿怪。」
他這話雖是對著胡姬說,兩眼卻看著王府的人。
胡姬伸手扶了扶簪子,未幾,又輕輕拔了下來。幾縷發絲貼著臉頰,疏疏落在她粉搓玉潔的頸項間,倍添風情。她那一雙碧藍澄澈的盈盈妙目只痴痴看著蕭敬乾,仿佛房中獨他一人,溫柔的神色中帶了些幽怨,更顯可愛可憐。
管事向後使了個眼色,立時有人捧了回禮來︰瓜形白玉盤內,盛著一副金廂珠寶珊瑚玉蝴蝶首飾,另一人則抱著個波斯錦盒。
蕭敬乾順勢笑道︰「感君佳意能無酬,反將木瓜報珍投。」他看看玉盤,對胡姬道︰「一點菲儀,權作添妝潤色之用。」
事已至此,平王府的人只得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告辭了。
臨行前,胡姬隨眾人姍姍走到門前,猛地嬌波回倩,說不盡的繾綣纏綿,即便百煉鋼,也堪化作繞指柔。
然而蕭敬乾不過負手笑笑,溫言道︰「馬滑霜濃,千萬珍重。」
季容在旁看得甚有興致,待胡姬走遠後,替蕭敬乾斟了杯酒,笑道︰「今日才知何為‘眾里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當浮一大白。」
眼見蕭敬乾喝了,季容又給他續上一杯,不料被蕭敬乾一手握住,看著季容的空杯,反詰道︰「這杯又作何解?」
季容一把撥開他的手,挑了挑眉毛,「自是罰你不懂憐香惜玉了。」
蕭敬乾愣了片刻,嗤嗤一笑,「的確該罰。」他說著說著,竟引壺自傾,再也無需季容捉臂勸釂了。
季容看出其中端倪,漸漸皺起眉頭。
不多時,但蕭敬乾見玉山傾頹。
季容也已薄有醉意,一手扶額,輕輕推了推蕭敬乾,尋思著要找幾個穩重的小廝來服侍才好。
「孽障還不知悔改!」忽的,季容眼前一花,蕭正則已搴簾而入,臉帶五分慍怒。
季容大驚,趕忙上前相迎,因一時間起猛了,只覺頭暈目眩。
蕭正則已換了便服,想必飲宴已是曲終人散。
門外伺候的下人都盡數被打發了,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季容臉上一陣陣發燙,自己當真喝多了,否則依著適才的情形,豈有無人來勸的道理,更何況蕭敬乾醉成這樣也不見人來服侍。
「舅舅息怒,表弟到底年輕些,若有什麼不到的地方,待他醒後嚴加管束也就是了,萬勿氣傷了身子。倘或舅舅清恙反復,不知他要怎麼懊悔。」季容知道蕭正則膝下無兒,便因此將胞弟蕭靈均的獨子視如己出,故而難免愛深責切。
「老爺,」蕭正則的心月復適時端了茶站在門口,季容親自接了,正想雙手奉上,卻听蕭正則背對他道︰「我還不曾醉。」
季容愣了下,片刻明白過來,謝過後將醒酒茶一氣飲了。
蕭正則回頭看著蕭敬乾,對心月復道︰「石雷,將他帶下去,若這孽障醒了,教他立刻去書房跪著!倘或過了晨起時分,但凡延遲一刻,就多跪一個時辰,誰敢袒護,我便揭了他的皮!」
不過一盞茶的光景,下人們抬了暖轎來候著,傳話之人站在簾外大氣不敢出。
平日里服侍蕭敬乾的人听了這話之後,忙唯唯諾諾應下,小心翼翼將不省人事的蕭敬乾扶著走了。
「石雷,你也下去罷。」蕭正則緩了口氣道。
石雷臨走前看了看桌上,又看了看季容,悄悄命人把殘肴撤了下去。
季容如骨鯁在喉,也不知說什麼。
蕭正則來回踱了兩步,走到季容面前,徐徐道︰「這孽障尚未告訴你罷。」
季容這才知道來龍去脈。
原來去歲上巳節之時,蕭敬乾在西湖上泛舟覽勝,無意間看中了岸上的一個女子,于是差人打听。本是件極尋常的小事,然而她偏生是個倡家,又曾是雲韶府的人,如此一來,蕭府自然不想有所牽扯。再者,蕭敬乾與滎陽鄭家的二小姐在半個月之前已納了徵,試想蕭府安肯惹人閑話?是以蕭靈均狠狠斥責了兒子一番,誰知蕭敬乾竟如魔怔了似的,自此茶飯不思,直到母親程氏氣的臥病不起,這才絕了荒唐念頭。此次他上京,一是探望蕭正則,二是為了散心,只是誰也不曾想,他對此事依舊耿耿于懷。
季容听罷,暗暗在心里嘆了口氣,在家時每每去母親房中請安,倒不曾听聞只言片語。
蕭正則繼續數落道︰「凡事不矜細行,終毀大德。平日宗族里談起後輩子弟,從來少不得說他幾句聰明。可他果真是個出息的,像你憑文章掙個功名豈不好?蕭家難道指著他中個狀元光宗耀祖不成?無非看他少年人靠在花了銀子的虛職上,終不是正經出路。我膝下無兒,令儀雖身為長房嫡女,可惜命里不宜招贅,其他幾房子息也單薄,命里又不宜過繼,自然更看重他。你再看看鄭家,與他平輩的哪個沒有過了三場?」
「舅舅說的是。」季容寬慰道︰「表弟到底還年輕不經事。不過,好在他的婚事已經定下,外甥曾無意間听母親提起,說是鄭家的女公子極通詩禮,性情又好,待到表弟成親後,必然能收心養性。」
蕭正則不置可否笑了笑,看著季容道︰「罷了,且不說他。今日是否宴無好宴?」
季容低頭道︰「原是外甥行止失當。」
「本也不過是蕭府的門人。不過,你要記著,日後若在外頭,善人固可親,未能知,不可急合。惡人固可疏,未能遠,不可急去。」蕭正則倒無不悅之色,一手撐著桌子坐下,道了聲︰「坐。」
「是,外甥記下了。」季容聆訓後依言坐下,哪知那盞醒酒茶淡了些,與蕭敬乾同飲的佳釀後勁又大,一時間酒意涌起,只覺頭暈目眩。
蕭正則本想再說些什麼,也只好就此作罷,喚人帶他下去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