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chun天,爸死了。
那年秋天,媽改嫁了。
那年冬天,驢人滿九歲,已在大伯家過了一季。
驢人本不叫驢人,叫驢狗。人們叫他驢狗叫了很多年。其實他也不叫驢狗。在爸在世、在爸死之後媽還沒改嫁、在媽改嫁他到大伯家的頭一個月,這麼長的時ri里,他叫水山子。
他做水山子的ri子很快活。等快活的ri子隨著爸死了離去,他還覺得快活。等大伯逼著媽離村改嫁,他被大伯死抓著手看媽一把淚一把淚離去,他才覺得快活終于遠去了,不在了。
大伯是有理由逼媽改嫁的。媽一走,他就歸了大伯。他歸了大伯後,他家的一座大荼山和幾塊好地也就歸大伯了。大伯和爸是親兄弟,更是仇人。大伯不被公公喜歡,分家時分到了一座大草石山幾塊薄地。等能干的公公一死,大伯就請來了三刀六面的人逼著爸重新分山分地,爸自然是不同意。三刀六面的人也不幫大伯的腔,于是大伯恨上了爸。
爸一死,又恨上了媽。媽一走,就恨上了他了。大伯罵著他,你怎不去死?你這條狗,你這條驢狗!大伯的兩個兒子也學會了,一挨著空子就驢狗驢狗地叫罵。不出一個月,他水山子就叫驢狗了。驢狗白天和大伯一起干活,晚上和伯母一起干活,沒ri沒夜的,比驢小比狗大,在驢與狗之間,合該叫驢狗。有好心人見著可憐,瞅著沒人,就對驢狗說,驢狗啊,你咬牙關挺著,只要不死,等你到了十六歲,你大伯就得把你名下的茶山和田土都還給你,不能死啊,死了,你爸在yin間也不會放過你的。
大伯揪住驢狗鋤地里的草,鋤掉了一兜辣椒苗,一巴掌過來,大罵,你這驢不驢狗不狗的東西,怎不和你爸去團圓?
驢狗說,我偏不去死,氣死你,漲死你,急死你,我要到十六歲拿回我家的山地。
老子踢死你再說。大伯一腳過來,踢在驢狗的檔下,將驢狗踢出去老遠。驢狗捂住那里,嘴硬著,你做鬼的老子去吧,你不是我老子,你是我孫子。
大伯趕上去又是一腳,這腳穿了檔,將驢狗踢得飛了起來,落下,驢狗委身在地,死了一般。大伯沒理會他,也不讓大兒子去拉他,扛鋤頭去了另一塊地,大兒子不久也跟來了。
天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大伯和兒子跑回了家,象沒事一樣。不知過了多久,驢狗也象只落湯雞,硬挺著站到了門口。
驢狗不再下地了。大伯來打,他對打,老是被打得奮奮一息,等過上個把時辰,他又活轉了。大伯的大兒子來打,他竟把高他一頭的堂哥打得趴下。這天晚上,族人聚到了大伯家。
尊長說,驢狗,你不能不下地干活做事的,不做,吃啥?驢狗頭一歪,說,我有一座大茶山和幾塊好地的,不做事也有吃的。我要做啥?族人無話可說,各自散去,倒把大伯氣得肉酸。
驢狗真的不做事了,挨著吃飯他就來了,吃完飯,鬼影都見不到。大伯的小兒子罵他,驢狗一翻眼,狗崽子,你碗里裝的還是我家的呢。你這個討飯的,吃我家用我家的,罵我?驢狗一只碗砸過去,大伯的小兒子頓時頭破血流。
大伯一家沒折了,就動手大砍驢狗家山上的杉樹竹子,但地卻沒有法子糟踐。眼見著驢狗一年一年大了,又動手砍荼樹。
村里人見著,齊刷刷來了。有老人說,你家當敗啊,砍荼樹?會遭報應的。
大伯不听,依舊砍。砍到第四天,大伯砍倒了的大茶樹正好砸到了大兒子。不久,大伯的大兒子就現出了拐子相。砍到第十五天,伯母暴病死了,大伯這才沒了心思砍茶樹。
來年chun天,在砍去的茶樹兜上長出了新芽來。到了夏天,成了小茶樹。不幾年,又成了茶林。大伯見著,大叫,天哪,氣死我了,我瘸了兒子死了老婆,你又成了荼林了,我要一把火燒掉你。
大伯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選了個秋高氣爽的ri子,瞅著沒人,點火溜人。火舌子竄得很高,村里人見了,齊刷刷來救火,其中也有大伯的二兒子。他大叫著,快救火啊,快救火啊,這是我家的山呢。他沖進了火里,跑上一段,拼命地砍茶樹想砍空一片地,讓火燒不過去,可他跑的不太遠,村里人又忙碌著,打火的打火,上山頂砍樹的砍樹,沒注意上他。
火燒了一邊山,到了山頂,空了地,燒不過頭去,漸漸滅了,踫巧又下起了雨來,余火遭雨打擊,煙也稀了起來。人們見火不會再作威,跑回村,紛紛議論。忽然誰問了一句,人都回來了麼?這時人們才來細細查看起來,最後發現少了大伯家的二兒子。
他被人抬了回來,燒得不成樣子。
大伯沒等兒子下葬,瘋了。他瘋後,天天在茶山上轉悠,一聲高一聲低地扯著脖子叫,茶山是我的,是我家的。後來上不得山了,就坐在驢狗家的地里,痴呆呆發愣,偏又是屎尿**,所以在來年chun天,他坐的地方,長出了一大叢郁郁蔥蔥的雜草來。不過他是看不到了。
就在這年年夜,他許是渴了,去喝尿桶里的尿,偏是他那拐腳兒子在前幾ri挑著澆了菜地,讓尿桶里只裝著幾泡淺淺的新尿。大伯喝不到,伸進腦袋,沒想到連人都插了下去。按說尿桶是會倒的,卻是兒子怕老子喝尿會再次把桶扳翻弄得一屋子的sao氣,便把桶給固定死了。可憐的大伯硬是給尿給淹死了。
大伯死後不久,拐子找來了族人,說,為了那茶山那地,我媽死了,我爸死了,我弟弟死了,我成了拐子。但我想活命,不要那茶山那地了,給回驢狗吧,他也大了。
驢狗住進了原來的家,得回了原來的茶山和地。這年chun天,那些火燒黃了的荼葉子落下來,有不少長出了新葉。到了夏天,火燒山的痕跡竟留不下多少了。
驢狗閑下來,想起了媽。他下山去把媽找回來了,還帶回了頭驢。
人問媽。媽說,不回去了,我命硬,克死了驢狗他爸,克死了他。不回去了,他兒女都大了,早嫌棄我了。驢狗一來,我沒了掛念,牽著驢子回來了。
媽收撿好了家,見山在地在,驢狗又能耐,便張羅著為驢狗找媳婦。
姑娘家見驢狗家殷實,驢狗人又勤快,媒婆都踏平了門檻。可驢狗從不拿正眼瞧人家。但媽愛折騰,近的不成還有遠的,終于把驢狗惹急了。一天晚上,他怒氣沖天,當著媽的面把褲子扒了下來,你瞧瞧,瞧啊,我早被那死在尿桶里的東西踢成太監了。那年我才九歲,兩個丸子被他一腳一個,全完蛋了。我沒死,是要等山等地回來。
媽看著,我的天,十六了,那**還三四歲小孩拉完尿般的模樣,再伸手捏捏,那皮里沒丸子,象一團皮卷子。
媽領著驢狗到下村郎中家里去治。郎中的老婆死了一年了。他沒用啥心思,只捏了捏,就說沒治了。媽不死心,領著驢狗隔三差五去,幾個月下來,驢狗還是老樣子,但媽有了收成,不久便別了驢狗,再嫁到下村郎中家了。
把媽從山下接回來,前後八個月,又走了,只留下一頭驢子。
驢狗懶了起來。就是下地開土,自己也少動手,卻買來了一張犁,讓驢開著土。上山撿茶子,他讓驢子背著兩個小籮筐,滿了,趕著驢子回家,要下山趕墟,他不走三百六十步嶺,彎一段路,牽驢子拖著杉樹下山賣,回來又讓驢子背著買回的東西。
驢狗把驢子當成了他的伴。晚上,他把驢子放在屋子里,他睡床上,驢子睡床下。白天空閑時,他牽著驢子上山,他巡茶山,驢子跟在後頭,有一口沒一口吃著散落的草。人們瞧他和驢子行影相隨,就把驢狗叫成了驢人。
驢人是牽著驢子到媽的新家去做客的。下村的孩子見著,個個歡天喜地,逗驢子玩。驢子不堪怒,抬腿踢人。人躲開了,就打驢子。驢人沖出來打孩子。孩子他爸沖出來打驢人,不久郎中和媽勸阻住了,驢人連屋都沒進,牽著驢子走了。
年復一年,驢子漸漸老了,驢人心疼著,總設法找到一個好草地,讓驢子不要太動身子就能吃飽。驢子老邁了,還現過幾回死相。驢人每次都叫,這回完了。但驢子每次都活了回來,倚著驢人。
驢人終于找到了一個最好的草地。草地在村子和下村中間,驢人牽著驢子過去,驢子吃草,驢人坐石級,朝眼下的下村望望,久久收不回眼楮。
驢人在小雨中停住了目光,看看驢子,扯扯繩子,要回家去。驢子不動,驢人過去模模,冰冷,再捂捂驢鼻,沒出息了。驢子死了。
驢人獨個兒回了家,拿了東西,在夜se中挖了個坑,將驢子拖了下去,掩上土,將驢子埋了。
驢人回了家,第二天沒出門。這天下村人去圍獵,卻沒打到東西,回來時坐在那塊好草地的石級上吸煙,怨一天的晦氣。狗卻不老實,四處尋,後來幾條狗又是扒又是叫,人就過動了幾下手,驢子就現了出來。
人們見沒有郎中家的人在,就縮了聲音,把驢子抬回了村子,當下剝來分了吃掉了。
第三天,一個多嘴婆偷偷對驢人的媽說了。驢人的媽不信,去了一看,真看到了驢皮。
驢人的媽出了村,上了石級,正好在那塊好草地上遇到了驢人。驢人不看媽,徑直走向驢墳,可只見墳在,不見了驢尸。驢人的媽說,驢已經被下村的人吃了。
驢人沖下石級,沖到了下村,正待開罵,郎中和他兒子卻把驢皮抬來了。驢人死了臉se,搶過驢皮,負上背,出了村,上了石級,重新把驢皮埋進了墳里。
驢人不久就買回了一頭新驢,也不回屋,徑直走向那塊已經衰敗的草地。他讓驢子啃了一會兒草,自己雙眼死盯著下村,還吸著旱煙。驢子吃飽了,驢人牽著它站到了石級上,頭對著下村。驢人一捏驢卵子,驢子吃痛,大聲地叫鳴,還踢驢人。驢人不看竟也躲開了,和著驢叫,罵開了︰下村人,你們當敗啊。下村人絕根罕苗啊。遭天燒雷劈啊。
驢子不叫了,他又捏著驢卵子。驢子一叫,驢人又罵︰下村人當敗啊。爹jian女兒媽偷兒子啊……下村人齊刷刷站出來看,看不清,又齊刷刷往石級這邊涌,見是驢人,停住了。
驢人一捏驢卵子,驢子連聲長鳴,驢人開罵︰下村人個個不得好死啊。磨屎擦尿死啊。家家斷子絕孫啊……
下村人自覺理虧,個個散去,惟恐沾染上了驢人的罵氣,倒十八輩子霉。
驢子幾天下來,仿佛懂得了主人。主人捏它卵子,它便叫,也不踢驢人,不久,驢人和驢子就合拍了,驢人一觸它卵子,它就長鳴,驢人開罵︰下村人生兒沒**生女沒x啊。下村人個個路死拖埋啊。下村人一窩一窩死啊。家家短命啊。
驢人真能罵,罵過了冬天和早chun,隔三差五罵一回,次次不重復罵一句。
驢人忙起了農活,依舊讓驢子出力,自己省力。下村人想驢人許久不罵了,想是罵夠了,再不會罵了。可秋收一過,驢人驢子又是一個叫一個罵。郎中來了,哀求著,別罵了,村里答應給你買一頭驢子呢。
驢人說,我自己有驢子,沒有罵。我不要驢子,我要罵,偏罵。罵你下村人煙稀少,空屋連綿。罵你個下村鬼比人多。罵你下村變成閻羅殿鬼門關,小的成串死,大的成堆爛,老的墳成片。等見著驢人去捏驢卵子,郎中轉回村了。
驢人年年罵,驢子一年一年老。有一年冬天,冰稜三尺長,驢人和驢子一步一滑來了,叫的叫,罵的罵,經久不絕。驢子這天叫得特別淒涼,時辰又長,力絕了,想臥下來躺躺,卻滑了腳,一個翻滾,頭撞到了冰石上,撞得並不重,卻是死了。
驢人在舊驢墳邊挖了一個新墳,將驢子葬了進去。臨走,驢人自言自語,終于完了,有伴了,正好一公一母,做yin間夫妻。
驢人回了村,兩天沒開門。第三天,下村人由郎中領著,牽來了兩頭驢,算是哀求驢人不再去罵的賠禮。其實下村人當著了驢人的罵後,村氣越來越不盛,再這樣罵下去,村里沒準真會象驢人罵的,變成閻羅殿。村人見下村人牽著驢子站在寒風中不忍心,上前敲了驢人的家門,沒動靜。又有幾個人上前,打擊聲可以吵醒鬼,但驢人還是沒動靜。于是人們弄開了門,進去輕聲叫喚,膽大的近床,一模,乖乖,驢人成了冰冷的尸了。
拐子得了驢人的荼山和地,還得了下村人死活不牽回的兩頭驢子。不久,拐子成了驢人,不過,他比先前的驢人多了一頭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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