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淨的桌子上點著一截小蠟燭,光影交錯的窗下一名少年正在埋頭苦讀。
館舍里書籍雖多,絕大部分內容都是記錄歷史的,對修道只有極為簡潔的介紹,小秋知道洞開七竅是正式修道的第一步,對其中的詳細步驟卻無從了解,孟都教留下的這本小冊子,差不多可以解釋他心中的所有疑惑。
耳、目、鼻、嘴七竅,對應听、視、嗅、言四種能力,是外界信息進入人體的最主要通道,與此同時也是守衛嚴密的門戶,對所有信息都要經過層層檢查與過濾,最終得以通過的百中無一,最關鍵的是,它們擋住了對修道者至關重要的天地靈氣。
道火不熄,靈氣就是道根的助燃之物,靈氣越多越純,道根燃燒得越旺。
普通人對靈氣的阻擋是一種保護,他們的體質過于孱弱,極少量的靈氣就足以造成毀滅性的後果,所以修道者必須先強化形體,然後才能洞開七竅,以接納比前多出十倍以上的信息,靈氣也隨之絲絲進入。
但這時的靈氣只能在人體內短暫停留,很快就會流失,在一進一出的過程中,修道者的形體會更加堅韌,就像鳥類的巢窩,一草一羽地積累,直到成形才適合居住。
洞開七竅的順序每個人各有不同,但只能逐一進行,每次開竅的過程都是一樣的︰
首先,某種能力突然得到極大增強,修道者集中全部精力方可使用,在這一階段過度使用超常能力是有害的,輕則精神萎靡,重則器官受損。
然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和積澱,這種能力會在某一刻突然大幅增強,並且長久持續。這是一道重要關卡,數不盡的聲音同時傳來、最細微的景象充斥眼間、習以為常的味道突然變得刺鼻、嘴巴一刻不停地發出聲音並且遠傳數里甚至十幾里,太強的能力反而成為折磨,修道者此時必須屏除雜念,專心與自己的超常能力對抗,過關之後,他將永遠擁有這種能力只需集中極少的精力即可使用。
小秋看到幾行加粗的黑字,提醒修道者即使過關之後也不要頻繁使用超常感能,修道需要靜心,得到強化的視听嗅言,只是吸取天地靈氣的副作用,長久使用會極大干擾修道本身,無異于舍本逐末。
許多修道者的子女,很小的時候就有了道根,但是仍然要等若干年之後才開始正式修道,目的一是為了鍛造形體,更重要的原因則是要等心志成熟不會亂用超常感能,才可以洞開七竅,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像禁秘科首座左流英那樣在娘胎里就開始修煉的情況極為罕見,萬年也未必能有一個,而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永遠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二良沈休唯提到的那五名道士子女顯然就屬于這種情況,他們沒有早早開始修煉,而是跟普通的道根擁有者一樣,十來歲才拜入山門。
小秋在老祖峰上挺舉巨石,表明他的形體已經能夠承受住開竅,可是有一個問題,無論是孟元侯本人,還是他留下的小冊子,都無法解釋︰開竅是有風險的,通常要在尊長的監督下謹慎進行,極少有人無師自通——極少不是沒有,但這種罕見現象此前無一例外都發生在修道者後代的身上。
像小秋這樣出身普通、道根產生很晚的人也能自通耳竅,在孟元侯的印象中絕對是第一次。
冊子看完了,小秋準備合上冊頁的一剎那,它開始燃燒,很快化為灰燼,被窗外進來的一陣微風吹得無影無蹤。
小秋熄滅蠟燭,回到炕上躺下,沒有再使用超常听力。
與眾不同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同時夾雜著高人一等的驕傲與身懷異常的恐懼,對小秋來說,這種矛盾的感覺尤其明顯,他睜著雙眼想了一會,轉身睡覺,將所有情緒都拋在九霄雲外。
次日天還沒亮,張靈生已經扯開嗓門呼喊弟子們起床,他是開過七竅的人,但是嚴遵戒律,極少使用四種超常感能。
小秋的身體還是非常酸痛,下地走了幾步,感到好了一些,走出門外,呼吸到清新的空氣,精神為之振,身體上的痛苦變得不值一提。
看到小秋現身,許多孩子都熱情地打招呼,有人甚至特意從院子另一頭跑過來,小秋一律回以同樣的熱情,他還記得昨天听到的人前人後兩套說法,只是不想對此過分在意,他的目的是修道,不願受到這些小事的干擾。
明白真相就好,小秋心想。
先是打一套鍛骨拳,小秋跟往常一樣站在沈昊身邊,練拳完畢前去領取棍棒時,小聲說︰「不用找辛幼陶報仇了。」
沈昊面露驚訝,「是誰多嘴多舌,慕飛黃嗎?」
小秋搖頭,「沒人泄密,我只是恰好知道讓石頭滾落的不是辛幼陶,而是……」小秋用目光指向真正的罪魁禍首。
「張靈生?」沈昊的聲音更低了,周圍的人太多,他揀起一根棍棒,低頭回到原位,「你這麼一說我倒有點想起來了,張靈生也想得到獎勵,前天參加了登山,爬得還挺快,從我身邊經過,可是他沒爬到峰頂,也沒跟你們相遇,的確很奇怪。」
「到此為止,咱們很快就要去養神峰修煉,跟張靈生再無來往,他也使不了壞,咱們也沒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沈昊還是氣憤難平,但他有自知之明,揍辛幼陶一頓很容易,向一位已開七竅的道士尋仇卻是自討苦吃,「等咱們修道有成……」
小秋笑了笑,野林鎮少年是最可靠的伙伴,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走得更遠。
棍棒對打開始了,小秋的對手仍是辛幼陶。
「恢復得不錯啊。」辛幼陶不知道自己剛剛逃過一劫,語氣還是很高傲,也有點興奮,每天早晨他都在小秋的棍下吃苦頭,雖然有見效奇快的療傷藥,他還是希望能回擊幾棍,今天的慕行秋看上去極為衰弱,站在那里甚至有些搖晃,正是他等待已久的良機。
「允許你們隨便對打的日子不多了,還等什麼,出手吧,用盡你全身的力氣!」孟元侯總是覺得弟子們出手不夠狠,想盡一切辦法刺激眾人的斗志,這時又有了新主意,在棍棒群中走來走去,大聲說︰「月底我要舉行一次比武,勝者獎勵三枚金魄。別以為你沒有機會,我不管誰的棍法最好,只看你是否使出了全力,奮不顧身的人,即使戰敗也是勝利者!」
如果只比棍法好壞,許多孩子立刻就會失去爭搶的信心,畢竟沒人想跟最強的幾個孩子比較高下,可使出全力這種事是與自己競爭,幾乎人人都有獲勝的可能。
孟元侯的目的達到了,庭院里的吶喊聲瞬間響亮了幾倍,棍棒撞擊得更加頻繁,呼聲連成了一片。
辛幼陶一開始就全力出招,可他判斷失誤,小秋看上去弱不禁風,掄起棍棒來還是又狠又準,勁頭遠勝平日,第一棍就在王子頭上砸出一個明顯的腫包。
辛幼陶促不及防,慘叫一聲,扭頭就跑,原本還能對打幾招,此時毫無斗志,只在人群中躥來躥去,沒跑多遠,就撞上孟元侯,被都教一把拎起擲向小秋,「死不了,跑什麼!」
天亮不久,對打結束了,辛幼陶身上的腫包比哪次都多,氣哼哼地對小秋說︰「到了養神峰,你就沒這麼得意了,那里不比體力,只看悟性。」
小秋挑了挑眉頭,沒有應聲,雖然他反對私下報復,但是有機會揍辛幼陶一頓還是令人心情愉快,王子雖然不是巨石滾落的策劃者,可他逼小秋和芳芳釋放魔種的行為仍然不可原諒。
小秋交還棍棒,起身時突然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
扭過頭,正好與兩道銳利的目光對上。
早在練習鍛骨拳的時候,小秋就已經注意到這名孩子,事實上,沒人能對他視而不見,他引起的切切私語比小秋和二良沈休唯加在一起還多,沈休唯自己就總盯著他看。
男孩十歲左右,身材勻稱,不高不矮,黑發像成年道士一樣挽成高髻,面目五官毫無瑕疵,完美到不像是人類該有的樣子,神情略顯憂郁,好像初到陌生的地方還沒有習慣,二良沈休唯曾經說過他很害羞,小秋看到的卻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驕傲,辛幼陶跟他一比簡直就是農夫的兒子。
但他的驕傲如此自然,每個人都覺得理所應當,就連都教孟元侯,走過他身邊時也會正式地微微點頭,與對待其他孩子截然不同。
在他身邊還有四人,兩女兩男,年紀都差不多,個個俊美得令人窒息,小秋願意對任何人發誓,他在這五個孩子身上看到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柔光。
對視馬上就結束了,小秋沒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任何情緒,好像只有單純的好奇。
就是這麼短暫的一次對視,也引起不少孩子的注意,二良沈休唯跑過來,興奮地低聲說︰「他們可是真正的道門子弟,真希望跟他們成為朋友。」
小秋也想,可是回憶起昨天偷听到的優雅聲音,他又有點厭煩,那個聲音與它的主人十分相配,用一種隱蔽的方式向眾人宣告︰他會挑選朋友,而別人不能挑選他。
在飯廳里,五名道門子弟圍坐一桌,吃的食物跟別人不一樣,只有半碗米飯和幾根青菜,少而清淡,他們卻吃得非常認真,好像這是一項嚴肅的任務。
他們吃得很快,然後領頭的男孩站起身,他的身材並不高大,相貌也無威嚴,飯廳里卻一下子沒了聲音。
辛幼陶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發現對方沒有向自己走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男孩目不斜視,走到野林鎮少年這一桌,向呆住的二良沈休唯鄭重地點下頭,「我叫申庚,希望以後能與道友攜手並進。」
二良騰地站起來,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慌亂得手足無措,紅著臉說︰「我、我叫沈休唯……」
申庚再次點頭,轉向小秋,「我也希望能與這位道友一塊將龐山道法發揚光大。」
「我叫慕行秋,這也是我的願望。」小秋坐著回道,覺得不太禮貌,也站起身。
申庚的示好僅止于這兩人,對其他野林鎮少年視而不見,然後他走到旁邊一桌女弟子面前,目光投向小青桃。
小青桃興奮得全身都在顫抖,緊緊抓住芳芳的胳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非妖可以學道。」申庚的語氣和剛才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優雅而略顯冷漠,「但是在她證明自己真的與妖族斷絕所有關系之前,我不建議你們跟她做朋友。」
申庚跟四名伙伴一塊離開,飯廳里很長時間沒人說話,只有茫然的村婦們刮擦木桶的單調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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