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骰冊命安排在筵席後,菩提白玉骰子安放八面紅豆,暗書宗室八位適齡女子,連溪與蘭紹皆在此列。席間觥籌交錯,一派和樂,眾人明面上從容地舉杯談笑風生,其實都等著看看這聞所未聞的選親之禮。
「父皇真是愈發糊涂了,和親大事牽涉著兩國利益,豈能用擲骰的法子選定?」華仙坐在我左側,擔憂地對我說道,「大公主,此趟出巡歸來,父皇怎麼成了這樣?」
我從方才宴會開始時,便一直坐立不安。就我所知,今朝皇息祚薄,適齡的天家女兒即便算上宗室也不夠八名之多,那多出的紅豆上不知會寫重哪位女子閨名還是拿像我這樣待嫁未嫁的寡婦湊數。華仙的話我听了個大概,潦草地將之歸為對我的質問,含糊應付道︰「如此才是最公平又最利于天家的做法,你且看著罷。」
「公主,一會兒我的幸福便靠你了。」十三目光如炬地注視著我,滿是信任與堅定,「人生得你,乃是老子一大幸事。」
我作勢欲嘔,心中卻還是沒底。侍女為我斟滿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沉瞻與我遙遙相望,我隔著琉璃夜光杯,看見他意味不明的笑意融入了深紅的酒里。
蓮巫不見了人影,連同不見的,是起先一直張揚不已的蘭紹。
「蓮姑娘可否讓我看看那枚菩提白玉骰子?你既是大外公帶來的丫頭,就應該站在我這一邊。」
「公主你說什麼?擲骰乃是跟隨天意,蓮巫不過一名小小巫女,豈能隨意篡改?」
「你恐怕不知如今朝廷都是誰說了算罷,你跟隨大外公多年難道不懂蕭氏-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道理?你以為那枚骰子里藏的玄機,我不知道?」
「……」
鳳影台後的迂回長廊上,暗處傳來女子清晰的交談聲,我循聲而去,夜色里看不清方向,但那說話的聲音令我熟悉無比。
一道黑影閃過,迅速隱在廊柱後,衣帶摩挲的聲音令我頓時警覺。「誰?」我停下了腳步,壓低著聲音問。
「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在了我腳邊,借著昏暗的月色,我見地上躺著一塊竹簡,撿起一看,四行行楷蒼勁有力,是我記憶中最熟悉最令人牽腸掛肚的筆鋒——
入骨相思君已知,玲瓏骰子做多時。最是痴情長安客,應知此物意相思。
是祁夜。我將竹簡小心地放在胸口之上,盡管滿是疑問,但心中的喜悅伴隨著酸楚溢滿了整個心髒,玲瓏骰子,相思紅豆,這樣的心意我怎會不知?
「大公主與那金吾大將軍果真情深似海,教人好生羨慕。」暗處響起男子低啞的調笑聲,我一怔,爾後反應過來︰「突厥親王原來不僅喜歡扮作平民百姓,還喜歡躲于暗處窺看,此等嗜好昭元倒是頭一次見。」
「你沒見過的事情怕還有許多,比如你恐怕怎麼也想不到那冊命的骰子上除了你,根本沒有別人的名字。」賀蘭鉞輕搖紫檀折扇從廊柱後步出,一口中原話說得極為順溜,看來這還虧得他有位我一直想見上一面的母親。
我表示不解︰「一來我有婚約在身,二來這是兩國共同商定人選,若是只有我的名字,冊命豈不成了兒戲?」
「這枚骰子是母後托我帶回中原,你們皇帝看到之時便決議以擲骰定奪。那枚白玉骰子的每一顆紅豆都是母後親手安嵌,每一顆上都刻著你的名字,高息月。」
我的心像被鈍器在一剎那被擊中,喉嚨上堵著什麼,半晌,方鎮定地問他︰「莫非我的父皇不知?若要讓昭元和親,便是直接開口,我也斷不會忤逆。「
「本是該將原有的紅豆取出,不過我猜公主當與本王一樣,看見這塊竹簡之時就會改了主意。」
「你什麼意思?」我將手中的竹簡握緊,邊緣處豁開的竹刺扎進手掌輕微發痛,頓了頓又問,「宇文祁夜的東西為什麼會在你的手上?」
賀蘭鉞臉上的謙和不再,浮現冷意︰「如果本王說,如今涼州城外早已埋伏下突厥精兵,此番入京若不能將你帶回王城,只要本王一聲令下,大軍與西涼就將聯合攻打涼州城。中原的戰神落得纏綿病榻的下場,宇文氏族的風頭早被蕭氏搶盡,大好時機豈可浪費?突厥再不是三年之前的突厥!」
我問︰「王爺將這些告訴我有何用?我不過一名區區弱女子,即使和親,又有何為?」
「公主可知和親對象可是本王的胞弟,當今的突厥可汗,你同母異父的弟弟?」
我的眼中閃過金光,眉梢滿含冷嘲︰「王爺知曉得太多,心中的圖謀怕是難以實現。你以為突厥太後就會听我之言,擁立你為可汗?」
賀蘭鉞面上一怔,片刻後又恢復了滿面春風︰「如此的話,這塊竹簡將是你與宇文祁夜的訣詩。本王倒想看看,你這位將來會繼任皇位的弟弟,將如何處置屠城之亂、百姓之殤!」
賀蘭鉞並非君子,他的話我深知也絕非玩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我心中也有了決議。
「你將那枚骰子取來,我自己動手!」蘭紹的話語強硬無比,「我竟不知大外公府上還養了這麼一只不听話的狗!」
蓮巫氣極︰「公主你怎能如此說話?」
「我不僅如此說,我還要這麼做!」說著,蘭紹揚起了手,手風落下的前一刻,卻生生停在了半空。
「你拉著我做什麼?」蘭紹回頭,一見是我,囂張的氣焰明顯滅了一半,但瞪著我的眼神依舊尖刻,「和親人選之中又沒有你,你來多管什麼閑事?」
「多日未見你倒是越發囂張了,如今更是連皇姐都不叫一聲。如此放肆竟也害怕和親,到底還是需要皇姐我來多管閑事。蓮巫,你說呢?」
蘭紹與蓮巫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又彼此厭惡地別開了腦袋,同時疑惑地望著我。
我听見鳳影台中傳來隱約絲竹禮樂,「冊命如常進行,天家的女兒,何時如此逃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