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方才從祁夜說出的那一番話語,任憑如何我也不會相信,甚至害怕再從他口中听聞任何訊息。不過短短月余,長安為何會變成如此境地?
裴十三鎮重地點頭,擔憂地看著我︰「太上皇日夜服食丹石,如今早已神智不清。四皇子匆忙登基繼位,蕭氏獨攬朝政,朝廷重臣悉數洗牌,往日與之抗衡的宗室勢力遭到打壓。奇怪的是皇上竟然性情大變對攝政大臣蕭崇炎听之任之。我能被派到涼州來守城,還是托了七姐貴妃娘娘在聖前說情。」
我听聞之後默了默,避重就輕地問︰「矣筠當了貴妃?那皇上可曾立後?」
十三猶疑片刻,點頭之時不由地面露輕色︰「當今皇後沒有一點比得上七姐,好像還是宮女出身,如此當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逍遙侯與祁夜在門外議事而歸,听聞十三與我肆無忌憚地討論前朝與後宮之時,斥責道︰「少翊,如此口無遮攔,天家之事豈容置喙!」頓了頓,逍遙侯又看了我兩眼,「公主,夜已深。今天是你與將軍大喜的日子,我與小兒打擾多時,也該告辭。」
送走逍遙侯與十三二人,我獨自回到洞房之中,一頂蓋頭還未被掀開,桌上紅燭已經快燃至盡頭。
攝政大臣,這四個字所代表的權勢足以讓其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為由擁立景泓登基,遣返沉瞻回歸燕國。蕭崇炎今日能將景泓送上最高帝位,也注定了景泓的皇位將會坐得顫顫巍巍。宗族遭迫,下一個開始倒霉的便是往日與蕭氏作對的門閥世家。宇文祁夜自方才出門議事之後,至今未歸。
鎮國公含冤入獄,淑妃賜死璇璣塔,長安風雲突變。我心神不寧地在房內踱步,頭上金簪搖晃,作出凌亂聲響。
門口響起腳步聲,我連忙收起自己的焦慮,端直地在榻邊坐好。過了良久也沒見人進來,我嘆了聲氣,掀開頭簾一角,只見菁蘭正恭謹地站在我面前,手中捧著一套素淨的衣衫。「公主,將軍今夜恐怕不能來了。時候不早了,您快洗漱完歇下罷。」
拆發卸妝,這一頂紅蓋頭至始至終沒有等來掀開它的那雙手。銅鏡中我雙眉已有幾分凌亂,恍若遠山風雨吹拂,透露出雙瞳中難掩的疲倦與哀傷。我不知枯坐了多久,洞房之中燈火通明,喜燭換了一根又一根,我的心連同這個屋子明亮了又黯淡。
婚禮還未進行便已經結束,一切都歸于了平靜。沒有人再敢勸慰教我趕緊歇息,何況這一夜起伏輾轉,我早已沒了睡意。
「靈山衛,靈山衛,幾度夢里空相會。未曾忍心擱下筆,滿紙都是血和淚。
靈山衛,靈山衛,一草一木皆憔悴。聞說靈山高千尺,難覓一朵紅玫瑰。靈山衛,靈山衛,多少情系天涯內?日日空見雁南飛,不見故人心已碎。靈山衛,靈山衛,一年一度寒星墜。遙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誰?靈山衛,靈山衛,靈山何處無血脈?且听夜半松濤聲,訴說昨日功與罪。
……」
我雙目放空,低聲吟唱著這首早已爛熟于心的童謠。耳畔突然傳來一陣簫聲,低回婉轉,在夜色里無根地飄浮縈繞,與我的歌聲相和,教人莫名感傷。
我起身走到了窗前,祁夜靜靜地站立在窗外梨樹下,身上還穿著成親之時的喜服,大紅刺金的錦繡長袍在微涼午夜中變得黯淡晦暗,一柄長簫握于手中,漆黑雙目神色莫測地看著我。
這樣陌生的眼神與曾經他帶我前往武烈祠之時如出一轍,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與他之間相隔的距離不只是一堵磚牆。我有一種預感,我和祁夜會從今夜的一波三折走向一條路的兩端。
「我在等你。」站在窗下,我勉強讓自己看起來輕松愉悅,「鎮國公定能逢凶化吉,阿弟……皇,皇上不會冤枉良臣。你不必擔憂。」
祁夜打斷了我︰「宇文一族落難,皆是因我而起。我此刻前來與你告別,你在涼州等我,待我回到長安處理好一切,一定回來親自向你謝罪。」
「不要!」我月兌口而出,「這次你不能再丟下我一個人走。曾經是誰說過,要與我共進退,一起面對風雨人生?」
祁夜嘆氣︰「是我。但是,小黑,現在我不能。」
我身子一震,他說他不能。從來沒有那句話比它更令我心痛。我壓抑住內心無數不安的想法,執拗道︰「你不願我回長安,是害怕我見到如今面目全非的宗室而傷懷還是擔心被宇文一族牽連?如果是前者,昭元早已無牽無掛;如果是後者,高息月甘之如飴。」
「你什麼都不懂。我寧願你什麼都不知道。小黑,乖乖在涼州等我,如果你想回長安待事成之後我便來接你,只要你願意,自那以後我會每日陪著你。」祁夜說道,從懷中取出了我送他的同心結遞上來,「這枚同心結你先存著,有了上面的貔貅扳指,你在邊塞地界無人敢動你分毫。」
我沒有伸手去拿,恨聲道︰「宇文祁夜,你總想安排好我的一切,卻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你給我你能給的一切,但你有沒有想過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我盯著他幽深雙眸,停頓了良久,道,「高息月不願做一無所知的婦人,每日守著空閨盼著夫君的歸來。我要做站在你身邊與你同進退的那個人,進則風霜刃逼,退則萬丈深淵,但高息月無所畏懼。」
這一番話語從我口中說出,擲地鏗鏘。祁夜的目光在一瞬間迸射出懾人的光亮,旋即又恢復了尋常。我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我身體里逐漸流逝,卻有一個聲音在我心底不斷呼喊,讓我血液開始愈漸沸騰。
半晌,祁夜開口︰「那你可知,這個與你並肩的人,他到底是誰?」
我被他的話語怔住。宇文祁夜四個字早已深深銘刻在我的骨血之中,即使隱約察覺出他身份的復雜,我也從未認真追究。或許是潛意識中早已有了些許端倪,未曾細想,大抵是來自內心深處的膽怯。
小九,宇文祁夜,重九,賀蘭寂口中的「高家小九爺」,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看我沉默不語,祁夜嘴角勾起一絲苦笑,緩緩開口說道︰「我出生後不久,母親被人拉至刑場當眾施以腰斬之邢。父親一怒之下與害了母親的兄弟發生爭端。乳娘抱著還在襁褓之中的我一路逃亡,在祁連山中被鎮國公救下。我出生後還沒有賜名,父母便先後雙亡,只有一個小名‘重九’。」
淒涼的月光下,他的臉龐被映照出一個蒼白無助的輪廓,仿佛在一剎之間變為一個孩童。
「當年鎮國公動了惻隱之心,卻不想這善心卻將他害得如此下場。我深感有愧于宇文氏族,此份恩情不能不報。當年父母被害,如今我也該討回一個說法。小黑,我將話說到此處,你懂了幾分?」
「對啊……你出生在重陽……離白露時節好近……」我低頭喃喃自語,猛地一抬頭,對上了他正迫視著我的目光。在他咄咄的目光之下,我無處可逃,遲疑了良久,方才顫抖開口︰「高家小九爺,真是你在西涼時的自稱?」
祁夜點頭︰「遇上你的那一年我的身世險些敗露,鎮國公冒著被誅滅滿門的風險將我送往西涼,為我換了身份重起了‘宇文祁夜’這個名字。夜將盛而未歇,鎮國公總說他忘不了白露宮變那夜,我的父親與你的父親兄弟之間兵戎相見,皇宮一夜之間變為血池煉獄,漫長的黑夜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他的話語讓我不禁聯想到當時情形,不可數計的無辜生靈的鮮血漫過宮牆,成為兄弟之間權力相爭留下的永不可磨滅的罪孽。
「遇見你時,我本以為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為了你,我試著放下心中仇恨。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賀蘭寂當日所說的血海深仇你可還記得?我無法背叛我身上背負的宿命,更不能忘記體內流淌的血液。如果你與我一同回到長安,便不再是並肩面對。你和我,終究會變成敵人!」
我不停地搖頭,拒絕去接受他話語中傳遞給我的訊息,卻見他盯著我,目光如同一匹等待捕殺獵物的狼,「還是說,你願意拋卻一切跟隨我,那時面臨你的便不再只是風霜刃逼與萬丈深淵,只要我們走錯一步,等著我們的就是萬劫不復的修羅地獄!」
我像被人當頭澆下一桶雪水,心中陡然驚涼。十指深嵌入掌肉之中,關節處開始泛白,我緊咬住顫抖的下唇,不讓他察覺出我內心的掙扎。祁夜說的沒錯,我可以義無返顧地跟隨他,可是我身上流淌的血液告訴我不能,因為一旦我背叛我肩負的命運,等著我的便是永不超生的修羅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