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看清那夜差點要了我的命的人,陽剛之氣盡生,「這個。」我將硯台和扳指交還給他,「硯台是我的侍女打碎的,原與你無干,請收回吧。」
那人有些遲疑,我沒有理會,徑直走入殿內。
四哥似乎與燕王前去住持佛堂,一刻鐘後四哥回來,道︰「小錦,我們明日就可回應天了。」
我笑笑,「怕是哥哥想念沐靜姐姐了呢」
他看著我,嘆了口氣︰「小錦什麼時候也要許人家了,不如送你進宮,去陪皇長孫殿下?」我知道他會有此出,便道︰「四哥又欺負小錦。」他模模我的頭,「似乎又長高了些。」我只是看他,也跟著笑了。
我在天禧寺的最後一項功課便是掃塔,這座寺塔已經被寺中僧侶們無數次的膜拜清掃,到最後,清掃的只是心靈的塵埃,我一層層掃去,眼見得日月西斜,終于直到塔頂,看順天的亭宇樓閣在夏日的傍晚似乎歸于寧靜,有些惋惜為何沒有早點登上這佛塔,看看這前朝最繁華的都市,燕王府邸在順天格外醒目,長姐在那方方的院牆里度過了多少個春夏,今後的我,該進入什麼樣的院牆,與誰做什麼樣的妻子?我似乎想起了我曾今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順天,真是個奇異的地方,尤其當我遇見奇異的人之後,我想著,轉身,卻見塔角的另一方,臨風而立著那熟悉的白色冕服。
我一驚,才發現他的身旁竟也沒有親隨,忽然想起寺中的人常說,燕王殿下常常私巡,出行也甚少帶僕從,在順天,連廟宇中的人都贊他仁義慈愛,可是,長兄分明曾說過,他鐵腕殺伐,心機深沉,我望著他沉思的背影,似乎滿月復心事。
我收起笤帚,想要悄悄退去,卻听見他道︰「一砂一極樂,一葉一如來,你在寺中多日,可得佛祖真傳?」
我嘆了口氣,「不曾,未知殿下坐擁天禧寺,可曾得到真傳?」
他轉過頭來看我,眸中有我不曾見過的亮色閃過,「也不曾」
我笑了,沒有意料他會如此坦誠,他只是看我,不遠不近,我有些羞赧,這個男子身上,似乎有一種魔力,讓人忌憚敬畏,卻又讓人如沐春風。
他不再說話,只是望那塔頂可以望到的順天全境,我便跟隨他的身後,看火燒一般的夕陽,一點點沉入遠遠的景山之中,塔中燈火盡亮,我在他遠眺的視線中忽然間明白,邊塞守護的塔寺,不僅僅是祈福誦經,還是一盞巨大的明燈,指引朝行出攻,暮不夜歸的兵士們,這里是家,這里明亮溫暖,只要堅持,活著就是勝利的希望。
「謝殿下。」我對他行禮
他微微頷首,似乎了然我之所想,我之所謝,夜幕沉沉降臨,我看見透雨扳指復套于他指上,在暗夜中發出幽幽光澤,不禁問道︰「殿下,北郊有狼嗎?」這些日子在寺中,神鬼驚擾事小,只是怕那豺狼在暗夜將我吞噬,莫不是四哥小時候日日以豺狼唬我,我親見狼嚙齒痕留于長兄臂前,有了陰影。
他有些奇異地看我,然後想起什麼似的微微笑道︰「佛燈燭燃,北郊入夜皆可安睡」
我離開的時候,他仍舊立于塔頂,我抬眼望那滿塔樓閣,似乎能看見他墨黑的眸目,不知為何,那晚我支開玲瓏清脂,第一次竟然睡得如此安逸。
我隨著四哥離開順天,一路迤邐回到京城,仿佛順天的日子被隱匿在了時光里,只是常常月夜夢中,會看見天禧寺通宵燃盡的燈塔,我的內侍奴婢們,搬出了我的暖閣,入夜後,我再也不需要人緊緊看護,十多年養成的習慣,似乎踫到了死敵,落荒而逃,應天悶熱的環境,氤氳的霧氣,讓我不自覺地想起順天涼爽的天氣,驕傲的艷陽,我開始學習各種各樣的女紅,學習更多的詩詞,學習更美的曲調,似乎只有這樣不曾停歇,才能讓我覺得快樂,長兄贊賞我懂事了,母親也放心很多,很快的,似乎我的所謂劫數,都成了前塵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