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錦明日將嫁與安王殿下，請求大哥告訴我齊眉山那晚中箭後，我卻為何會被大哥救起？」我抱著他，害怕听見他的答案，卻又渴望听見他的回答。
我感到他的躊躇，「小錦信你，不論你說什麼，小錦都信。」
他嘆了口氣，請撫我的長發，卻未直視我的雙眼，「我誤射中了你，傷勢過重，他襲營失敗，撥軍回師卻遭到平安攔截，參將王騏一直護其左右，彼時其坐騎受傷，難以突圍……後來，平安將昏迷的你交到了我的手上，他便突圍撤退回去。」
我的淚肆無忌憚地砸落在大哥胸前，倘若如此，我怎能不信？我清楚記得張玉的死，我記得朱棣顫抖著焚燒自己的家衣想要拼命在另一個世界溫暖他的樣子，我記得燕地全軍縞素，從未落淚的他含淚祭奠的情形；那個夜里，他曾緊緊將我擁入懷中發誓，再也不會讓跟隨自己出生入死，肱骨至親的兄弟傷及分毫；我的頸上似乎還印有他那時滾燙真摯的熱淚，叫我如何不信？
「他隱忍裝瘋，覬覦天下，成則萬世霸業，敗則謗誹千年，小錦，此生，他非你之良人，大哥望你好自為之。」長兄將我棄之婢僕的湯飯推入我的身前，對身邊看管我的侍衛道︰「守在這里，看護小姐明日上轎，有事，格殺勿論。」
我團膝坐在錦被上，淚水不停不停地砸落，似乎此生至今，從未這樣疼痛，我從不敢直面這樣的問題，他要的是天下，是助他扛鼎中原的伙伴，若兩人中只有一人能生還，那麼注定不會是我，這是他給我的答案，也是我須臾之間明白最直接而淺顯的道理，只是這樣的道理，為何我兩年來，從未懂過？
在暖暉閣的那四十五天里，幾乎每一個夜晚都是伴著噩夢渡過，我從夢中驚嚇而醒，沉沉睡去後復又驚醒，每每夢見朱棣抱著我，不停搖晃我的身體，而我卻只能看見四哥身上不停不停流出的鮮血，和他反反復復對我靜靜微笑，每天清晨，澄依又端上苦澀的藥水，疲倦不已地對我重復，小姐，昨夜你又夢魘了。
就這樣反復糾纏了很久，終于有一天醒來，我沒有再噩夢，清晨讓我感到溫暖，我看見床前守護了我一個晚上的四哥，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原來，四哥和四嫂終于被皇上釋放回府邸。
之後的日子，增壽哥哥便常常守在我身邊寸步不離，直到出嫁前一個晚上，增壽哥哥突然對我說︰「小錦，如果明日嫁的是他，你會不會很開心？」
我看著增壽哥哥微微有些沉郁的臉，抓住他的手︰「你我都知道，小錦今生，無論如何也沒有嫁給他的可能，所以這樣，也許最好。」
「南軍局勢不妙了，皇上詔諭天下將你嫁與安王，可是殿下那里，卻沒有任何消息」增壽哥哥將我攬與懷中「如若他日，他破得應天府，看見你已經是別人的妻子，該會有多麼怨恨與我」
我只是搖頭，如若真到那一天，他成為九五之尊，恐怕天下，也不會缺一個徐妙錦，而如若四哥萬有不測，卻只有一個徐妙錦會心急如焚，不惜一切拯救他；
我記得那一年的五月初五，記得那天母親將我送上喜轎，記得京城里燃放的似乎不再喜慶而是淒涼的煙火，記得我摩挲那透雨扳指，直到它的涼意深深沁入我的心底；我向所有的來臣矜持端莊的笑，我向他的姬妾徐徐揮手免禮，我安靜叩拜皇帝陛下和我的長兄，給太妃敬茶侍奉，我任朱楹牽起我的指尖，揭起我的蓋頭，我對著他笑，是的，原來迎娶我的，才會是我一生的良人。
安王尚未封封，迎娶我在他京城的府邸，我看出他俊朗沉靜面孔下疏離地痕跡，我們一樣，所謂佳偶天成，不過是自欺欺人的玩話。
那天夜里，朱楹喝得及其狼狽，躺在那里，自顧自地睡去，我呆呆坐在他身邊，看那紅燭，刺痛深夜的黑色，我猜想，我的良人，似乎心中對于這場硬被安來的婚事，也是不願意的吧，如果不是，為何他從未真正瞧過我一眼？我就這樣坐著，為他蓋上喜被，為他挑滅燈火，黑暗中透雨扳指發出魔力般的色澤，我將它從胸前摘落，緊緊攥在手里，心里卻不敢去想他的名字，更不敢揣測如今戰事如何，只是無論成王敗寇，從他將我送出北軍那一刻起，他已經做出了必須要做的選擇。
朱楹很早就起來，早有掌燈侍女前來服侍，我們二人各自對鏡，他不言，我也不語，就這樣收拾停當，听他道︰「今日先去宮里，見過皇上及眾位太妃後再做計較。」我起身，立于他身前，輕輕道︰「但憑王爺安排。」
他沒有看我，只是點點頭，先一步邁出了內殿。
安王府邸在京城算是屈指可數的大宅，昨日夜間進來，沒有細細打量，今晨出了內殿，便見前院十二座黃銅的圓肚鼎盛著盞盞青蓮，香氣馥郁，院中桂葉清馨，婢女們守著規矩，侍立在兩旁，朱楹修長清瘦的身軀倒影在炎日的光影里，天青色的蟒服和這樣的晴天映襯，格外好看，我走在他身後，心中知道這樣一位出生于定國而養尊處優的王爺，能有這樣淡雅的氣質，也著實難得。
婢女將我送入轎內，我一貫愛將內簾打起，偷偷看那戒嚴之後的街景樓閣，可是如今，再也沒有那樣的心思，我將內簾外紗統統拉下，任轎內沉沉的黑暗吞沒我華麗璀璨的珠寶玉飾，街邊靜謐無聲，想是在這紛亂的局勢下，天下臣民都已經被迷惑了吧，到底誰該是他們的太平天子，誰又該是亂臣賊子禍國殃民呢？
我的夫君守候著我的鑾轎進宮謝恩，這是似乎是多年前妙雲長姐與妙瀅二姐一般的必經之選，可是我從未想到，同樣作為徐家的女子，這條通往皇宮的必經之路，是我身邊的夫君，這個無論如何都不會與我深深相愛的男子扶持我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