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將我送入正陽門,我看著他眼中微微的不忍,夏日的應天府悶熱濕濡,我拉住將要轉身的長兄,「大哥可否告知小錦,為何增壽哥哥沒了消息?」
大哥輕輕嘆氣,將我的手從他的衣襟邊拉下,「四弟已被今上囚禁,三妹入朝,機變行事,無人護你周全。」
我愣住,轉身再看時,大哥已經恭倨地立于正陽門外,不再與我言語。
我轉身,幾乎是踉蹌著跟隨前來的叫引公公進入了大內。
走進微微有些昏暗的西暖閣偏殿,太陽剛剛升起不久,可是大殿內的絲絲涼意讓我無端恐懼,這是我第二次走進,卻與多年前的第一次有了很大差別,我明白,今天我所面對的,將不再是宅心仁厚的允炆哥哥,而是守護自己皇位惴惴不安的皇帝陛下。
我在偏殿里跪了好久,卻沒有皇上駕到的跡象,直到殿中香爐燃起裊裊的青煙,讓我晃了神經,我听見龍靴冕服的聲響,和他的聲音︰「徐氏一門倒是忠烈,出嫁隨夫,未嫁從姊,為何今日會在朕這里跪著?」
我恭恭敬敬磕了頭,他隨意道︰「起來吧,妙錦妹妹。」
我起身,看他隨手在桌案上寫著什麼,一直不再說話,直到那一炷香已經燒了一半,他忽然說「徐增壽私通叛逆,來往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你是他的親妹,又在敵前隨軍月余,你說,讓朕如何相信與他?」
我感到恐懼,只是不停伏地磕頭,「請皇上息怒,妾身為形勢所逼,在陣前月余,確實未同四哥相傳信息,請皇上明察。」
「是嗎?」皇上扔掉手中的筆,走近我的身邊,托起我的臉,「你如何證明你與燕逆無相往來?朕曾听說,燕逆的天禧寺有你親燃燈塔,那里是他意圖謀逆多事相商的地方,豈能容許外人進入點塔奉燈?」
我知道他已經掌握了足夠讓四哥處以極刑的信息,可是我一定會救他,一定要救他。「皇上仁慈,天禧寺供奉塔燈本是為高皇後超度,至于是不是謀逆作亂的地方,臣妾實在不知。」
「哼,葛誠捎來信中說,王府上下私下都稱你為小王妃,這還有假?」皇上狠狠將我的推開,走回御座前,大罵四哥背信棄義。
我听著他幾乎是氣急敗壞的痛罵,想起耿炳文無奈地說︰「今上特旨勿傷害燕王殿下,我等只能生擒,卻不可近身,老臣也是無可奈何啊。」似乎那個仁德寬厚的允炆哥哥,早已經消逝在權謀皇位的硝煙里了。
「皇上,妾身別無長物,四哥早就為妾身請皇上恩準與安王親事,若真與皇上二心,斷不為此,請皇上明鑒,切勿將四哥囚禁。」我苦苦跪請求他息怒,只能將安王抬出,因安王舊時為常妃收養,與皇上親厚,沒想到這句話卻提醒了他。
「好,既然你說你四哥絕無二心,你也更無異志,下個月初五,準備出嫁安王吧,若你嫁得安王,朕再考慮是否要收回旨意,退下!」皇上甩開龍袖,進入了內殿。
我跪在勤政殿前的石磚上,淚水簌簌而落,我最愛的四哥,若是為你,小錦願舍卻所有,只是,燕王殿下,你曾說過不會讓我離開順天,離開你身邊,可是如今,小錦已經要永遠離開你了。
我的婚事成了愁霧蒙蒙的京城里唯一的喜慶,魏國公府里雖沒有大肆籌辦,但闔府上下,卻是喜灌門楣,長兄很清楚將我嫁與安王殿下意味著他的政治戰線將永遠與皇上緊緊捆綁在一起,也意味著如果朱棣得了天下,我會和他一起被新皇連坐下獄的命運。可是容不得他選擇,若是父親在世,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皇上身前,為他遮擋住來自叛臣賊子的劍雨飛石,因為,當今皇上,是先皇唯一且毫不動搖的意志,違背了他,就是違背了先皇,更是違背了徐家在洪武初年得以立府的最原始資格。
皇上特賜諭旨,命我于五月初五出嫁安王,我將暖暉閣層層反鎖,便不再與任何人往來,只要皇帝陛下已經信守了承諾,將四哥放出,我自該信守諾言,魏國公府隔絕了一切戰事消息,我所知道的,只有皇上明發上諭,將安王殿下的婚事昭告天下。直到那天晚上,大哥將我深鎖的房門一層層砍斷,我看見他的怒氣,像是為我悲哀。
「你到底在做什麼!」我從未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
「妙雲是怎樣說動你為她游走,為她犧牲,甚至為她,愛她的夫君?」大哥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厲聲質問我。
我忍痛,看窗外的陽光︰「大哥,你看窗外,夏天來了呢。」
他看我,眼神迷離驚異。「小的時候,小錦遇到任何委屈,總會找大哥傾訴,你把我抱在懷里,笑說多了一個女兒,而不是妹妹;那時候的大哥,不會與長姐爾虞,更不會向皇上建議,除去自己的佷兒;那時候的大哥,會將高熾攔在懷中玩樂,叫他小胖子;那時候的大哥儒雅有禮,熟知一切;現在的大哥,已經很久沒有和小錦說過話了,現在的大哥,在戰場上可以毫不留情地箭射自己的妹妹,可以看著四哥被囚禁生命堪虞而無動于衷,不,你已經不是我的大哥,而是僅僅只是魏國公殿下了。」不知為何,我的淚水流落了下來,卻忍不住上前抱住他,失聲痛哭。
「大哥,小錦從未恨你,就算你要將小錦逐出家門,就算你維護當今聖上,就算一切的一切,你只是在守候父親的堅持,你做了對的事情。」我感到懷中他微微在顫抖,更緊地抱住了他。
大哥側過頭去,不再與我對視,也不再說些什麼,我從未這樣與他緊密擁抱,也從未這般在他身邊流淚痛哭,此至今生,冥冥之中,大哥這父親一般的存在,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像四哥一般與我心意相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