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筆直地往後倒退,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速奔馳。雪花迎窗飛撲而來,雨刷在眼前一左一右地晃動,卻刷不盡那如羊毛般輕墜的小雪片。
羅薇凝神望向窗外,沿著公路兩側是一大片無垠的皚皚白雪,白的十分耀眼。車窗玻璃上凝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她用手指在窗玻璃上亂畫著,指觸著光滑的玻璃面,一股徹心的冷自玻璃上迅速傳入指間。
十二月,上海還是飄著冷雨的季節,這雨一路陪她飄洋過海,飄到法國卻成了一片白燦燦的雪。她望著這一片銀白色的冬日景觀,終于意識到︰她已經遠遠地離開了上海,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了。
她望著鄰座正專心開著車的法國男人,他的側面輪廓很深,眉骨高聳、鼻梁挺直、嘴巴緊緊地抿成一道直線,眉眼間略顯憂郁。他很沉靜,身上始終有一種令人迷惑的組合,像是由鋼鐵和熔蝕鋼鐵的強酸組合組而成。他不多話,除了在機場入境大廳接她時朝她打了一聲招呼,一路上再無言語,也無笑容。
他很儒雅,也很有禮貌,可那禮貌卻像一層透明玻璃般把他罩在里頭,讓人見得到,卻模不著。車子朝前直開,車外大雪紛落,是一場熱鬧的景像,但車內卻冷凝著一種尷尬的靜默。
那靜,讓她感到不安。她清了清喉嚨︰
「威爾斯先生,我可以打開窗戶嗎?」
他望了她一眼,替她按下電動車窗,雪花瞬間從車窗外飛涌而入,冰冰寒寒地撲在她臉上。她驚叫了一聲,試圖用手抓住幾片雪花,但那雪只在她面前飛轉了一下,立刻被風飄走了。風里夾著雪花,雪在風中漩舞,那冷,卻是另一種感覺了。
她出神地望著滿天飛舞的雪花,像極了白綿絮,落在窗玻璃上瞬間又化成水。
「妳很喜歡雪?」葛洛問。
她微笑了一下︰「我喜歡白色。」
「我不喜歡雪,我討厭白色。」
他皺緊眉頭,頻頻撥動雨刷清除視界,喉嚨里偶爾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詛咒,他對這場雪的不耐顯而易見。
他說︰「下大雪的時候,道路封閉、學校停課、所有的商店全關了。一切活動全被大雪封鎖住,活像是一場白色災難。」
雪花傾天而落,綿綿密密地封住視界。他皺緊眉頭,專心地應付這場他所稱的「白色災難」。
「威爾斯先生--」
「你可以叫我葛洛。」
葛洛的穿著很簡單,一件米白色圓領羊毛衫,深藍色長褲,脖子上系著一條藍色細條紋領巾,除此之外便是一件長大衣,這跟上海男人的打扮不太一樣。那兒的男人,一律西裝革履,儀容整齊。那是個重包裝的社會,想出人頭地就不得不這麼穿。
「您去過上海嗎?」
他搖搖頭,說︰
「我祖父去過,他曾在上海工作。他給我看過一些照片,上海的街頭上走著穿著旗袍的女人,男人穿著西服、戴著禮帽,電車軋軋來去,很有一些古舊的歷史味。」
羅薇听著他的描述,心情一下跳回舊上海的記憶里了。
舊上海的記憶,其實是屬于她祖母那一代人的。
三十年代的黃浦江,滾滾流動的江水,水上駛著輪船,汽笛在江心鳴響。江水在淡退的黃昏霞彩中有點兒泛黃,那是歷史的顏色。
那泛黃的歷史累積在祖母的照相簿里,一張疊印著一個古老的故事。那故事都是和她不相干的,可卻沉澱在母親的腦海里。翻到舊照片,過去的日子便在眼前重新活了過來。祖母給她講上海的故事,那被包圍在戰火里的城市,和戰爭里的愛情。她似懂非懂地听著,心里懸著一些對舊上海的想像。
祖母講人家的故事總是講得有聲有色,加了油添了醋,將別人的人生解析地精透。輪到講她自己的故事卻是猶豫再三。她的情與愛總是一筆帶過,她和杰德威爾斯那一段纏綿的短暫愛情尤其講得語焉不詳。
如果不是後來她受了那場致命風寒,感覺到必須在走前向她做全盤交代,她還是會隱住一些細節的。
「那個年代,大家都寄望和平,也寄望愛情。而當和平真正到來時,很多人的愛情也同時失去了。」祖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