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陰著天,雲層積得厚重,低低地壓著。無風無日頭,寒冷仿佛凝固了一般。天窗上掀開了毛氈,汗帳中透進雪涼的味道,雖是清冷卻畢竟采進了自然的光亮,不似從前那般陰森。
雅予跪做在氈墊上,面前擺了兩個大木盆,一個堆著衣袍,高高摞疊掩過了頭頂;一個泡了水,冉冉著熱汽。挽袖低頭,認真地搓洗著。
昨兒那人又跟兵士們在校場瘋了整整一下晌,回來後,身上的汗都濕透了,褲子和鞋襪不知怎的也都和了泥濘冰雪,打落不淨,只能月兌換。說什麼練兵,雅予可是見過兄長當年在校場的風采,兵士們一個個隊列整齊、氣勢昂揚,指揮台上兄長手握令旗,威風凜凜。哪里像他,身為主帥竟是能練成這副土匪模樣?再者,所謂「練」,顧名思義,不精方才要練,哪能這樣回回動真格的,每日都有真刀真槍受了傷的兵士。這可好,沒有敵人倒有了真戰場。
胡人如何行事,這野獸如何行事,雅予原是一點心思都不肯費的,可這結果她卻不能不擔著。抬起頭,脖頸酸酸的,看著眼前這小山一樣的髒衣裳,不覺輕輕嘆了口氣,想當年府里那洗衣裳丫頭一個月才一吊錢,現在想來著實少了。轉念又想,再少……再少也比她強,如今一個銅錢掙不得,還總怕那土匪主子挑眼。
悄悄瞥一眼那案旁的人,仰坐在帥椅中兩腳搭了案頭,手里一疊子紙稿,說是公務吧,還不時擺弄小靴刀,悠閑得沒個正經樣子;說是旁的吧,可從早起到現在,一頁一頁看得好是仔細。雅予重低下頭,一個屋檐下,這可什麼時候是個頭?她原是一刻都不想沾他的,可小景同被抱去養,還好歹給了她個棲身之處,兩下牽著,這便說什麼就是什麼。一個約法三章,板上釘了釘一般,說得在眼皮子底下就凡事都得在,規矩又大得嚇人。此刻搓洗著也不敢弄出水聲,小心翼翼。
怕不怕的,最好莫惹得他開口,她受不得那低沉的語聲;最好莫惹得他看她,她受不得那陰寒的目光;最好……最好莫惹得他想起她,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錯開活……
看完三哥傳來的各處天氣及雪量的監測文錄,賽罕又仔細翻看著兵士們的傷病和用藥情況,大雪封營之前原當得送幾個回大營去養,如今看來倒也不是非去不可,再說弟兄們也不願意走,不如就由他多精心著些,全部留下。
一心多用,余光中一直放著那離得他遠遠的人,若不是帳壁攔著不知要逃到哪里去!自那一夜把她丟在雪地里,當真是把這郡主殿下給得罪了,雖說是還能跪、行得事,可那嘴巴里再不肯多給他一個字,除了「是」就是「嗯」,真真成了啞吧魚兒。王八犢子!還敢跟爺逞脾氣?還敢給爺使性子?你可認得你家主子是誰?好,橫豎閑來無事,陪你耍耍也無妨。
啪!一疊子紙撂到案上,賽罕坐起了身。眼看著那邊的人應著聲身子就顫了一下,頭更低。哼,裝得倒挺像,白日里不敢看他,夜里卻死盯著,不到實在困得受不得不肯合眼,防備著他仿佛他是頭餓急了尋食的狼。這般緊繃著弦,倒要瞧瞧她還能撐幾日。便當真是個鐵打的人,也有那扛不得的錯,不犯也得犯!
看雅予起身拎了木桶出帳去,賽罕未動聲色,只在心里想笑。讓她在帳里洗衣裳原本只是想迫她不自在、時刻警醒著自己奴隸的身份,誰知倒讓他因此得了樂兒。那麼小個人,那點子力氣,端碗飯都懸,這粗使的活簡直就是耍猴兒。偏他又個子高,衣袍長,原先都得兩個半大小兵合伙擰,如今只她一個,再沾了水又大又沉,她想淘干淨,整個人就都得站起來,昨兒那一次愣是被濕衣裳帶倒撲進盆里,濺了一頭一身的水,那個笨樣兒,看得賽罕差點沒笑出聲兒來。
再有就是這拎水,給個大桶她拿不動,只能用小木桶,想要把那大盆裝滿,不來回拎個四五趟是斷不能夠。其實東西沉還在其次,只是離汗帳最近的伙房也十余丈遠,旁的時候倒也罷了,這天寒地凍、到處都是沒膝的厚雪,走一趟她就半身是雪、額頭滲汗,卻又憋著勁不肯露怯給他瞧,繃著一張小臉、趔趄著身子,那吃力的模樣活像個小鬼兒!
這麼想著,賽罕嘴角一彎,得,既然這麼能干,咱不如來個雙份兒!
……
雪這麼深,半高的靴子根本就擋不了,出去幾步就灌滿,先時雅予還停下收拾收拾,如今也不計較了。襪子、鞋總歸都要濕的,這麼幾日下來腳已經習慣了那冷。從伙房領了水出來,踩上來時的腳印。怕幾番耽擱得水冷,她取的都是燒開的水,此刻熱氣騰騰著,甚是暖和。左右歪歪扭扭地走,眼楮愜意著雪白,口中輕輕叨咕著。其實她是盼著出來的,總算能舒舒暢暢喘兩口氣,還能悄悄背誦老爹爹的文章。字正腔圓的中原漢話,多少底蘊精博,待小景同長大,定要好好教導他……
回到帳中,見那人案前攤開了筆墨,一時寫,一時看,似是忙碌。雅予只敢瞥過一眼,見那神情倒是比先前嚴正了許多,想來這是正經公事了。雅予越發小心了手中、腳下,生怕弄出聲響。
一趟一趟,終是把水備好。雅予抬手擦擦額頭的汗,薄襖都有些潮了,不知是不是因為今日背誦的是老爹爹當年隨先皇親征時所作,氣勢如虹,慷慨激昂,竟是讓她這手中活計也比平日快了許多,一個時辰已是兩遍水換過,淘洗干淨就可以拿去烤干了。
看那小臉撲撲著紅暈,眉目間顯示覺著要大功告成了,賽罕擱了筆,手中依舊翻看著,口中隨意吩咐道,「吃飯。」
嗯?雅予袍腳上的雪還未及撢盡,濕漉漉地站在地上,對耳中剛剛听到的話有些不及應。他,他說什麼?吃飯?這才什麼時辰就吃午飯麼?更況,跟了他這幾日,從沒見他在帳子里吃過。今兒怎麼……這,這是要她伺候麼?
見她怔怔的,賽罕一挑眉,「嗯?」
雅予趕緊低了頭,「是。」
轉身正要走,看到那一盆冒著熱氣的水。天這麼冷,待伺候他吃完飯,這水也就都涼了。手不由輕輕放在小月復上,夜里那陰冷的痛痛得人渾身發顫,此刻想起來,想起來就怕……可是……自己實在不想再回頭多問他一句,沒有人性何來同情,憑白的,不過給人笑柄罷了。算了,冰就冰吧,橫豎,橫豎也死不了……
從汗帳出來,雅予快步去找到了阿木爾。阿木爾領著她來到大灶上,雖說時辰尚早,可大灶已是紅火火地燒起來。問清楚晌午兵士們吃什麼,在阿木爾的指點下,雅予很快就預備齊全,用托盤托了一大份炒米、一大碗肋骨湯、幾塊烤肉、幾塊女乃皮子。
一路往回走,雅予走得極是小心。這可比那桶水艱難得多,湯盛得滿滿的,一旦腳下一滑灑出來,又給那人挑理。阿木爾隨在身旁說不如他來端,待到了汗帳門口再換給她。雅予輕聲道謝,堅持自己來。阿木爾沒再強,只是又叮囑了幾句伺候主子吃飯的規矩,雅予都一一應下。
進到帳中,見賽罕已是落座在矮幾旁,雅予趕緊走過去,端著盤子小心翼翼地跪下來,恭敬地一碗一碟地布好。
「你也吃吧。」賽罕邊拿起筷子邊不甚經意地說了一聲。
雅予一怔,這才發現那托盤上還真是預留了另一套碗筷,不過還是搖搖頭,「我不餓。」
見他沒再言語,自顧自吃,那神色像是剛才那句讓根本就不是他說的。雅予心道,幸虧啊,知道這東西就不是誠心的。
賽罕吃得很快,干糧和肉不一會兒就吃光,可那碗湯喝了一半倒不動了,遞了過來。
雅予當他用完了,正要收拾,眼角余光察覺那人並未走開,那姿勢仿佛正在看著她。雅予心里一咯 ,這是哪里又做錯了?沒有啊……
正是百思不得解,忽見那碗沿兒上有手指輕輕一敲。雅予這才恍悟,記起阿木爾叮囑過,說將軍營中有規矩,是不許剩飯的。每日灶上都是可著人頭做,領走的,必須吃光,不許倒。違令者,軍法處置!
他,他什麼意思?他自己剩了飯,難道,難道……
她終于抬頭看他了,那一臉的不可思議把那雙眸子都給染得波光粼粼。賽罕略向前欠了欠身,與她好好對視,怎的,還怕你啊?
他這麼近,讓她第一次這麼看進他眼楮里,那,那眸底深處……天哪,怎麼是這個顏色的??這,這分明就是……
雅予嚇得一低頭,捧起那碗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給灌了進去。心跳得急,湯水而已卻是噎得她胸口疼。而且,而且這湯……好咸!
這頓飯他似是吃得很滿意,沒再多要什麼,起身往大灶去,想是跟兵士們熱鬧去了。雅予收拾好碗筷重坐下來,木盆里的水沒涼透,尚溫吞吞的,趕緊就著這熱乎勁兒把衣裳淘洗干淨。
待到活計都干完,帳里也都整理利落,雅予這才覺得有點餓了,那半碗湯頂了這半日也不剩什麼了。
「吃飯?你不是剛吃了麼?」
雅予剛往灶旁去,那老伙夫的大嗓門就嚷嚷開了。
「啊,我……」從前都是丫鬟端到繡樓上吃,不是什麼大日子連爹娘都不同桌用,誰知到了這荒蠻之地,每日自己要打飯不說,又是在一堆男人中間,雅予羞得根本就不敢抬頭,人家給一勺就是一勺,給什麼就什麼,此刻這一嚷嚷,她立刻口舌打結,辯也不會辯,「我,我剛才沒有,那,那是將軍……」
「這灶上都是有例的。」老伙夫扯開了嗓門只管道,「一個帳子領一份去,將軍吩咐在帳里吃,隨從伺候的也就一並都添了。剩下這大灶上的就不把你算在內了。」
「那……」
「下頓吧。」
啊?下頓……
雅予這邊還尷尬著,老伙夫已然扒拉開她招呼旁人去了。輕輕咬了唇,仔細想想似明白了什麼,他剛才也該是知道她後來吃不著的吧?哼,這,這個混賬東西!不吃就不吃,一頓又不會餓死!
賭了這口氣,雅予扭頭就走,可剛走出不遠就覺得口舌燥。剛才那湯真是太咸了,解下腰間的水袋,這才發現竟是早空了,好在正巧在灶上,這便折返回去。
「沒了。」
「水,水也沒了?」這老匹夫真真是惹惱她了。
「你可說呢!」老伙夫一邊指揮著小兵士打飯,一邊口沫橫飛地嚷嚷道,「你當這熱水是天上下的?那是柴火燒的!柴火又是哪兒來的?那是春秋兩季積攢下的。咱們探馬營向來的規矩,人人頭上都有例。這幾日你天天燒水,上半月配給你的柴火今兒前晌就已經用光了。再想要,得等下半月兒。要我說啊,你們這些小奴整日躲在帳子里只偷安逸,這天寒地凍的,哪里還計較生計柴草?」
雅予的臉已是燒得紅布一般,心又悔又恨,都怪自己養尊處優、只管矯情,這冰天雪地、千里荒原,怎的竟是燒了柴禾來洗衣裳?聖人詩書都白讀了,這人心,人心也白長了。
「那,那我就打些冷水吧。」
「都用的是雪化的水,還打什麼,自己回去化吧。」
「……哦。」
將癟癟的水袋掛回腰間,雅予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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