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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呼呼地刮,卻是溫吞吞的沒什麼氣勢,在營地里撲撲打打,只把夜的肅靜擾得亂糟糟。
已是後半夜,賽罕一路緩步踱回汗帳。下晌送走了五哥,他便往校場去。場地上因著兵士們每日操練早就化淨了殘雪,皆是濕漉漉的泥地。坐在校台上,看他們在泥灘中奮力翻滾撕打,腦子里什麼都不剩,心似罩了一層舊棉絮,不管什麼入在眼中都灰撲撲的,不得爽快透氣的悶沌。
坐不住,站起身,喝令兵士們分作小隊對陣。自己也下了場,挑了幾個素日善跤的手下一同操練。這一出手,不當心輕重,扭傷了一人的胳膊。傷不重,沒有人吭一聲。
晚間回到營中一並到醫帳瞧了瞧近日的傷病,問了藥,重審了方子。晚飯是與兵士們一道用的,篝火前少有人言語。大鍋里盛了半碗,不大合胃口,吃的很是飽脹,倒也隨意,不必多惦記旁的。
入了夜,沿著大營巡哨,一一仔細查看。出了營,順風飛騎,巡去六十里流哨,再轉回來。
這一天竟還是沒過盡……
汗帳外燃了兩支火把,見到主帥回轉,守衛齊刷刷單膝跪迎。一旁恭候的阿木爾小步跑上前來,未及近前就見主人擺擺手,人便立刻停住,躬身後退,隱去在火光的暗影中。
帳中無燈,帳外的火把透過厚厚的氈壁勉強映進些許的光亮,黑漆的安靜中,隱約可見那幾樣慣用的家什。
袍腳與靴子上的泥漿都已僵硬,褪下來,扔去一邊。倒了水,黑暗中胡亂擦洗了兩把。
內帳擋了屏風,外頭的光再透不進來,墨黑一片什麼都不見。賽罕深深吸了口氣,一樣空洞,只有長毛氈毯一天不透氣的味道。
這可真是徹底……
在屏風旁略站了一刻,循著往日慣常走到高幾旁,火石在原處候著,拿起打燃,點亮了燭燈。
一枕,一被,清簡一如從前。目光不覺落在角落處,燭光根本照不到……
一抬腳踫到了什麼,低頭,原來是那只私信匣子。用腳撥開虛掩的蓋子,浮面上鼓鼓囊囊一沓子銀票。「啪」一聲踩合,一腳踢去榻下。正是要落座,濃眉突然一緊,「阿木爾!!」
靜夜中這一聲吼真似直端端劈在頭頂的驚雷,震得人五髒六月復都發顫!原本就提著心候在帳外,此刻的阿木爾嚇得腿腳發軟,一聲聲應著「奴下在!奴下在!」,人跑起來輕飄飄地沒了魂兒。
「誰讓你換的??」
剛來到近前不及行禮就被一聲喝問。阿木爾一愣,這才明白是指的床褥。依著素日與賽罕的親近,他原該能辯一兩句,可眼色機靈,何曾見過主人這麼大的火,听說下晌校場上已經撅折了一把百余斤的角弓,他這小身板可遠沒那麼硬實,此刻就是打死也不敢說是主子您今兒一早起來抱怨說熱,奴下私心為了魚兒姑娘,裝了沒領會這才沒換。她一走,自然、自然就換了。這怎的又不對了?
顧不得細琢磨,阿木爾撲通跪了下來,「主人息奴,是奴下不長眼,這就換回來!」
大半夜的折騰,待重尋了那厚被厚褥鋪墊好,已是又熬去了好些時候。阿木爾只嫌自己手腳慢,不時偷偷瞧一眼賽罕,主人這會兒倒像是滅了火,站在一旁看著他鋪,不知是累了還是困了,目光不動,有些發滯。
一切收拾停當,賽罕擺擺手退了阿木爾。坐,厚厚的鋪褥陷了進去,是他往常最不耐的感覺。撐開被子,撲面一股淡淡清香,再細尋,不知藏去何處。回身吹熄了燭燈,躺下來。
倒底是熱,只搭了被角。轉身向里,那一床被便被擠得隆起,抬腿壓了。睡不著,胡亂想著,一時想今日被自己打傷的兵士,一時想邊疆局勢,一時又見那流著口水的小肥崽子……
迷迷糊糊,將將入睡,眼前慢慢虛浮出火熱的蜃景。雙目眯,眉頭蹙,蜃影漸近,熱暈中恍恍一張臉。模糊不清,困意濃,眼皮好沉,努力辨別著這一張好大的臉。細縫鼠眼,須發稀疏,臘黃的顏色,撇嘴一笑,猥瑣惡心的模樣好生熟悉……
賽罕一激靈,睜開了眼楮。暗罵道,王八犢子!怎的夢見這豬狗不如的東西!阿日善那廝就像個隨時都在發情的畜//牲,眼冒綠光,但凡長出個人模樣的,他都敢要。葷的腥的吃了多少?听人私下傳,有時一張榻上好幾個輪著來。哪天非作死不可!
煩躁地掀了被,翻過身。一閉眼,竟然還是他!呸!真晦氣!自己想想就覺得惡心,也不知他到了左翼大營,大哥、五哥該怎麼受。嗯??心猛地咯 一下,哎呀!糟了!!
這一悟,賽罕驚出一身冷汗!騰地翻起身,大步轉過屏風,點了燈,不及落坐便彎腰蘸墨匆匆落筆。
「兄長足下,謹啟者。再三思慮,惜兄交與紹布,因阿日善生隙,不可補矣。莫若轉入我探馬營,但生變故,天高路遠,弟定掌握!恕不一一。所請之事,萬望兄長垂許!!千祈,珍重。弟敬上」
信畢,賽罕小心地包進羊皮氈卷,大步出了帳。
「巴根!巴根!!」
「奴下在!」
「即刻送往太師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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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的穹廬將天地扣緊,滿幕的星如一顆顆散落的珍珠,忽而滑近,忽而滾遠,瑩瑩閃動。萬籟靜,似能听到那叮當悅耳的踫響。
一眨一眨,淡淡的光,俯瞰著一望無際的平坦。一條小河,蜿蜿蜒蜒,不知來處,不知歸往,只仿佛應著這晶瑩跳動的光憑空而出,清凌凌的水細碎地流動。
小河邊一輛馬車,星光下安靜地泊著,不見旅途的勞頓,只若這天地間一處悠閑的景致。車架上靠坐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單膝屈起,頭枕著車稜,雙目輕合,星與水流輕輕閃動在他淺淺的夢中。
夜靜,心,從未如此安寧……
墨黑的穹廬慢慢曝出生硬清冷的蒼白,星漸行漸遠,天幕盡頭扯出一道金線,越來越寬,越來越亮,從深底處一縱一縱托出火紅的小半圓,
太陽出來了,那欽眯了眼楮,讓萬丈霞光在他眼中將天地浸染……再睜開,奪目的亮。
一夜警醒,一夜好眠,說起來自相矛盾,感受起來,卻是實實在在的滋味。轉頭看著身旁護衛的皮氈簾,簾子的那一頭就是她……
坐了一夜,守了一夜,一簾之隔的相守已是讓他如此意足,往後的日子,無論多少、遠近,都會如剛才的霞光一般在他眼中、心里變得五彩紛呈。
那欽跳下馬車,打了套拳,伸展伸展腿腳,而後打開車旁的木箱,箱子里吃的、用的預備得一應俱全。架起篝火,燒上了水,煮粥、燻肉、切小女乃酪點心,那欽悠悠閑閑、不緊不慢地張羅著,有意讓她多睡會兒。現在最不急的就是趕路,回去後一時也不能像今日之近,況曾經的計劃都有變,如今讓她放開心、安穩地過日子才是當務之急。正是春好天氣,這一路風光,帶她好好走走。
炊煙裊裊,濃濃的黃油香熱熱地飄起,混了新草與河水的清新纏纏繞繞在馬車周圍,恬靜安詳,仿佛是遠足放牧的一個小家……
待一切準備就緒,那欽這才轉回車旁,輕輕敲敲車稜,「醒了麼?」
她不能答出聲,車中卻有了細微的聲響,那欽略候了片刻,又輕聲道,「來,出來舒展舒展筋骨。」
沒有再讓他等,車簾輕輕打起。
昨日見她時剛剛出浴,臉色細白紅潤,像是沾了露水的格桑花,此刻應在陽光下卻是蒼白的顏色,人似乎一夜之間就瘦了,又許是未得飽眠,絨絨的眼睫也掩不住眼圈外淡淡的黑暈。看著這才一日就憔悴如此的模樣,那欽心疼不已,可一想昨日的堅強該都是撐給老六看,這一離了,若還繃著反倒不好,這便放下心來。伸手過去想扶她,她似不見,低了頭,扶著車架自己下了車。
「早飯已經好了,你先洗洗。」
那欽說著便去端給她調好的溫水,待再轉回身卻不見了人。左右去尋,才見她蹲在小河邊,已是在用那雪融的冰水輕輕地淋著臉孔。
沒再去多讓她、費那注意身子的口舌,那欽放下木盆,到灶火上盛了一碗熱熱的粥,又用小碟布了一塊烤肉、幾塊小點心。
洗漱罷,雅予走回到篝火旁。那欽將飯食遞到她手中,她輕輕點頭道謝,而後遠遠地坐了。
這般生疏的舉動,那欽看在眼中只覺心疼。她這樣一個女孩兒,離了爹娘千里而來,將將被安置,又被強失貞潔,如今在她眼中許是草原男人一個個都是惡狼。心里不覺罵了一句,老六,你個混賬東西!一面恨著賽罕,那欽一面也不得不重拿了主意,往後于她萬不可操之過急,需得慢慢走近方為妥當。遂眼下便依著她並不靠前,隔得遠遠地坐了。
「慢慢兒吃,咱們不急走。」
她沒應,只低頭一口一口無意地吃著。
「咱們這一去是瓦剌汗的左翼萬戶大營,左翼大將軍便是我大哥。」那欽陪在一旁,慢聲講著,「我是大哥麾下一個千戶長。雖是這麼個餃兒,實則我並不當真帶兵,只在大哥帳下听令。這一回接你去,大營生活自是安逸許多。大嫂是個極隨和的人,與大哥膝下有一兒一女,兒子蘇德十六歲,女兒英格十四歲。來接你之前我便安排好,回去後你就與英格同住,她自幼腿腳不好,性子靜,就盼著能有個伴兒。」
……
見她不應,那欽回想覺得話似不妥,又道,「不是要你伺候她,她身邊有家奴,你陪著她……就好。」本是想說你陪她說說話、解解悶,可如今這已經是個不能踫的去處。說完大哥一家,似該提到諾珠,可想著此時拿她出來說如何如何倒顯得刻意,就暫且擱下。「總之,一家人極好相處,路上我再細細說給你听。」
雅予輕輕吁了口氣,抬起頭。日頭映在河水中,凌凌碎碎的光,明晃晃的刺眼。她目不轉楮地看著,身上的痛在這一片光亮中那麼清晰,卻是從骨縫里生出一種乏,乏得她沒有眨眼的力氣,一口氣泄去,人已沒了方向,往哪里走都沒了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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