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耐得英格離去,雅予趕緊起身。匆匆擦了把臉、重把睡得散亂的發打開,仔細梳理好。在頭巾中撿擇,淺草綠的,胭脂粉的,最後挑了一塊銀白的扎在頭上。
再對著鏡子瞧瞧,眼楮腫,淚痕猶重。冷水中濕了手帕,疊好,涼涼地敷在了眼皮上,手指輕輕摁了摁,再打開,像是好些。匆匆反復了兩次,丟了帕子起身出了帳。
秋涼的夜,小風徐徐。草原上已不似夏日那般漾著滿滿花草腥香,味道越來越淡,飄進鼻中更多了泥土的干爽。天高,星斗遠照,夜涼涼潤潤,越覺清新。
小皮靴踩在漸是萎去的草甸上,雅予的腳步又輕又快。大營與北坳口的小小喀勒不同,主營不走游牧,都是固定下來的大帳,單是十個哈那以上的帳子就有近百座,一眼望不到邊,氣勢恢宏。營中道路齊整,戶制分派各有崗哨,夜間也不似那故弄玄虛的探馬營,彎道各處皆設了火把,總是照得很亮。
篝火設在大營中專為節日酒宴而擴出的空地,足容千人。雅予自來到左翼大營並未逢得什麼節日,遂從未去過。好在出了女眷營身邊便常有來往的人,一路隨著他們走,心急急地懸著,只推想著見面後的應對,竟是沒多留意腳下七拐八拐的路。
尋著人聲與燈火,總算遠遠傳來了琴聲。雅予仔細地听,這曲聲俗不似那一日校場上的磅礡氣勢與心緒萬千,只平平地應著節日的歡騰,卻那弦音依然听得出他的干淨與力度。懸著的心稍稍放落,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就小跑起來,明明知道他在,怎的還就怕一倏兒那人就隨著縹緲的琴音不見了。
越靠近篝火營,烤肉的香味越濃,來往的人也越多,漸漸地竟然摩肩接踵到處都是,且各自要去的方向不同,這便人聲嘈雜,熙熙攘攘。原本覺著人多恰是掩去她尋人的突兀,可此刻雅予卻不得不墊了腳尖左右撥著人群沖著那琴聲去,怎耐個子小、身子輕,不一會兒就被擠得偏了方向。
正是腳脖子酸、頭昏腦脹,忽見不遠處錯開了人群,想過去喘口氣,再定楮一看那正面一隊人迎頭過來,為首的竟然就是五將軍那欽!雅予趕緊腳落了地,左右急看,硬撥拉開周圍躲到幾個端了吃食的僕人之後,低著頭隨他們亦步亦趨。
自大夫人來過之後,雅予就常躲著那欽,便是與英格一道也難得與他對看一眼。不是看不出他的詫異,更能覺出他尋過來的目光,可這煩心事皆由他起,雅予實在是怕自己的脾氣一時上來做了不合身份之事。遂打定主意能不與他正面交鋒最好不要,女孩兒家做主自己的終身已然是羞人又難堪,如今還要真章兒著與那禮聘的男人論長道短,她實在是開不了口。
這麼躲著,避著,心里越想早一刻見到賽罕。那是他的親哥哥,他該是最知道如何應對;況他是男人,定是能有個比她的躲避更周全的法子。
一心只管躲那欽,待再抬起頭,喘過氣,雅予才驚覺不知何時那琴聲已經停了!心一慌,也再顧不得,用力撥著人群朝前去。好在已然很近,不過一刻便尋了過去。
空地上大大小小幾十處篝火,小的火堆柴草架起有丈把高,大的要大出數倍有余,火焰足有沖天之勢。待當真來到此處,人們倒似有了秩序,依舊是載歌載舞的熱鬧,卻是都各自分守在篝火邊,不再推擠。
踮起腳尖,舉目望,在那正中最大的篝火旁終于看見了那人。目光落在那張熟悉的面孔上,雅予的心忽然一頓……
這些時的盼這一當真瞧見了,那份焦心怎的竟似摻進了旁的東西?身子忽地有些發冷,卻又不似上一次在帳中見到他那般血冷的僵硬。原當曾經那深夜夢回中汗濕的景象已是被他的血淹沒、吞噬再也不復,怎的這一刻就又悄悄浮了出來?他的味道,他的身體,那麼清晰……
人怔著,腳步不知該怎麼上前,卻又不肯往回退。雜亂的感覺中,淡去的怨恨與新傷的內疚糾纏得這麼奇怪,說不出,理不清。就這麼呆呆看著他,看著他,時間點點滴滴地流過,不知為何,鼻子莫名地一酸,心里,竟有一絲那一次燈會上走丟了的慌張,又有一絲重逢的欣喜……
不知是誰敬了女乃茶在最近的火堆上,人群一陣歡呼。愣了好半天的人這才緩了神,該問的總歸是要問,那纏不清的心思不如暫且放放。此刻他正與大將軍一道,橫豎自己是不能靠前,不如就先等著而後再見機行事。遂左右看看,往前尋了個小火堆坐在了圍圈外,卻是這角度倒正正能瞧見他的神色、他的一舉一動。
他坐在大將軍的右首,單肘托膝傾向大哥,不知在說什麼。依舊是怕熱,入秋這些時仍未換了衣袍,火光映照下,雪白的夏日薄綢越發襯得那身型高大英挺,在一群非灰即黑、壯碩臃腫的人中好是顯眼。
嘈雜的人聲入在耳中全是不顧,雅予坐在角落里只靜靜地瞧著。那副眉眼如初,犀利的狠、另異的俊朗,神情全無當日故意激她時那陰冷無恥的嘴臉,也不似兵士們面前的威嚴,談吐隨意、熱烈。他今年該是二十有六了吧?這一把歲數在中原早該是兒女成群,怎的他倒像是無事一身輕、凡事都由著性子來?在長他十五歲、氣勢沉穩的大哥面前,還真是顯出了一副年輕勢盛、氣宇奪人的幼弟模樣。
正瞧著,不知他們說了什麼有趣的事,他直起身大笑不已。那爽朗的聲音隔了幾處篝火依然傳了過來,雅予不覺挑了挑眉。原先也見過他笑,多是嘴角一挑,要麼就是眼楮里似有沒有,難得出個聲兒也讓人听著冷,總之落在雅予眼中無一例外都是壞笑、奸笑。這一回倒是不一樣,像是真的樂,不覺就有些好奇,隔得遠看不真,在這般熱烈的笑容後那眸底可曾變了顏色?若還是幽幽藍,該是個什麼形狀?
又見旁邊有僕從托了酒上來,他抬手端了一飲而盡。這動作……哪里別扭?雅予仔細看才發覺這半天還真是未見他抬起左臂,不免提了心,原本以為能拉琴該是無大礙,可此刻再想來剛才的曲子分明就是流水一般無甚起伏,況且既然來了怎的白天又不去賽馬奪羊呢?此人向來好出風頭,她才不信他能忍得旁人熱鬧自己干看著,難道……
雅予這廂正一個人蹙了眉左右渾猜,卻見圍坐的人們都站了起來,原來是大將軍要離席了。雅予也趕緊跟著起身,心道這便好了,等大將軍一走,她就悄悄上前去尋他,先找到阿木爾再把他叫到一旁。
主意倒是不錯,可誰知人家兄弟倆似剛聊到興頭上,絲毫沒有散的意思。並肩隨行,某個做弟弟的根本就不打算離開兄長。雅予不覺有些泄氣,跟,還是不跟?心里尚在糾結若是跟了去沒了時候,如何跟英格交代?可眼看著那背影漸行漸遠,心不定,腳步卻早抬了起來,急急小跑著跟了上去。
兄弟二人走的不快,邊走邊聊很是隨意。雅予很快就趕了上去,不遠不近地跟著,心里只念草原的好。若是在中原,這好比藩疆郡王的人物,動輒就是數十人的護衛,別說是跟著,就是想遠遠瞧一眼,也是她這小百姓不能夠的。
原以為他陪送大哥回了帳就該折返回自己的住處,誰知他竟像是回了家一般隨進了帳中。那是大將軍的寢帳啊,雅予哪里敢靠近,只能遠遠地瞧著,眼看著厚厚的皮簾落下再不見人影,不覺氣惱,狠狠跺了跺腳!
氣歸氣,可左右瞧瞧,這可是左翼大營的帥營,自己這麼無所事事地閑溜達可不是個事。不得已,尋了一處灶房,悄悄躲在背後。
時間總在等待中凝固,又在等待中流水一般滑過。腦子里一時空,一時紛紛亂亂,雅予直站得腿腳發麻。轉了轉僵硬的脖頸,這才注意已然夜深,遠處的篝火似散了,人聲倒還有,只是往帥營這邊來的人本就少,此刻更覺寥落,又過了一刻,便完全散盡。
許是要應了這冷秋的景,剛才還徐徐清涼的風此刻加了勁,呼呼的。出來得急,不曾加個棉坎肩兒,又怕看不著不敢站到背風處,雅予這會兒只覺得透心兒涼。
抱了手臂,來來回回跑跑跳跳,嘴里無聲念念叨叨。從聖人聖賢背到了老爹爹的手記,從聖女經念到了弟子規,橫豎能上口的,連他教的那幾篇蒙語文章都來來回回背了幾遍。
風一陣緊一陣,人的精神倒還撐得住,只是這身子實在是抑制不住,哆哆嗦嗦的狼狽。可心里卻是一刻比一刻堅定,仿佛做事魔怔了,只想要個結果,橫豎連因由都不顧了。
眼楮一錯不錯地盯著那帳簾,雅予有些咬牙,有本事你今兒就睡在兄嫂跟前兒!
脾氣逞一時,狠話不落就縮了脖子,背一遍,再背一遍,最後一遍!若他還是不出來,她,她就……
她怎樣也不怎樣,足足背了個十來遍,這才看見遠遠那燈火通明處打起帳簾走出了人。
等不得,雅予趕緊跟了過去。剛跑了幾步就趕緊慢了下來,離大將軍帳這麼近,可千萬不能造次。這會兒也比不得篝火前人多好掩飾,只能屏著出了帥營才好上前。好在他步子雖大,倒是不快。人就在眼前,雅予也不覺慌張了,安心地跟著。
出了帥營,他往東邊拐去。雅予有些納悶兒,他不該是往西邊大營去麼?這是往哪里去?不管了,先追上再說。
他分明是在走,分明也是不緊不慢,可,可她怎麼跑著還趕不上?眼看著幾十步的距離,怎的越拉越大了?
前頭的人背影清晰,左拐右拐,腳步依舊沉穩。雅予也顧不得多想,腳下越加快了。趕起路來不覺時辰,只覺額頭滲汗,氣喘連連,想來時刻不短了,可那人依然是望得著、趕不上,雅予的心從不耐到惱火,抓撓得厲害,越是不肯放棄!
只管顧了腳下和他,不知覺已是轉入一片營地。
這里好是陌生,一個個帳篷都不大只三四個哈那,如一朵一朵圓滾滾的白雲彩鋪撒開來。只是平日旁的營里的帳子雖也都是白色,卻會各自掛了彩帶裝飾以做區分,這是誰家營地怎的一色白,禿禿的,什麼裝飾都不見?
越往深處去,才發現這營中各路都沒有掌燈,從營外傳來的燈光也越來越暗。雅予邊走邊左右顧盼,心里越是蹊蹺,這怎的每一戶都掛了一樣的簾子?忽地一陣風過,穿梭在營地里吹得帳篷發出詭異的聲響。雅予這才驚覺這營地的靜,這一模一樣的白帳人家,怎的一點人聲都沒有??再定楮仔細看,天哪!什麼人家,這些帳篷根本就沒有窗!
啊??這,這是個什麼所在??
猛然再抬頭往前,發現早已沒有任何人影!雅予也顧不得了,掉頭就跑,可這白帳圍攏突然像迷宮一般,七縱八錯,跑了沒兩圈雅予就覺得頭昏腦脹。
……
黑暗的拐角處,高大的人目不轉楮地看著,跟著,目光中滿含著笑意。她像是獵場上著了慌的小兔子,一通渾撞,銀色的小頭巾在風中飄飄悠悠,好生有趣。看她怕了,驚慌楚楚的小神情,他禁不住咬咬牙,真想……即刻拖過來!只是該訓還是該疼,他把不定主意……
「主人,差不多了吧?那邊兒也到處尋人呢。」
見主子不吭聲,眼神一動不動只管看,阿木爾也不敢再言語……
……
不知過了多久,額頭的汗都變得冷冰冰,一個個白帳此刻入在眼中真好似一個個墳包,周遭的風都似鬼火陰風一般。雅予冷了精神,不停地告訴自己︰靜心,靜心,沖著有光亮的地方去!從荷包中取出一截頭繩,截斷,系在了一個帳篷的,而後趕緊跑開。
邊跑邊心里哆哆嗦嗦地合計,那人,那人怎的突然就沒了?剛才,剛才她跟的那可真的是他?那白影飄飄,怪,怪不得追也追不上,別,別是鬼吧?佛祖,佛祖……
「魚兒姑娘,魚兒姑娘?」
身後的聲音就和了風這麼陰森,雅予嚇得魂飛魄散,正是要逃,突然被幾步趕上一把拉住。定楮再看,啊??竟然是阿木爾!天哪,天哪!此刻再沒有比他更親的人了!雅予雙手緊緊把了他的手臂,聲兒在喉中顫,感謝佛祖,感謝祖宗,感謝爹爹娘親的在天之靈……
隨了阿木爾往回走,雅予才知道自己是誤入了忙兀部的干草營,怪不得一片空蕩蕩的,秋天儲備干草還沒做完,自然都是空的。阿木爾說他主子往忙兀千戶營去公務,他是隨去伺候听差,又問雅予怎的會來到這里?雅予好是尷尬,抹抹汗,哪里好說我其實是追你主子追到這兒,而後又追丟了……
好在阿木爾體諒,並未深究,只一路平安地把她送到了女眷營門口。
「就送到這兒吧,我還得往馬廄去,明兒一早主人要去馴那匹旋風馬。」
雅予趕緊施禮道謝,心里悄悄記下︰明兒一早……
……
回到帳中,英格自然是大呼小叫地呵斥了她一番,雅予只敢賠笑。小心地打听來,原來這丫頭好是體貼,只是自己著人去尋的她根本沒有知會給旁人知道。雅予這便放了心,親自伺候小主子洗漱,睡下。自己也趕緊收拾收拾,躺下來。
探馬營他離不得太久,左不過就是這兩日,趁他清早馴馬無人在旁,不如就去跟他說。雅予這麼想著便怕誤了時辰,本想就這麼醒著到天明,可怎耐這遛了一個晚上的乏,不一會兒就眼皮打架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好沉,夢里沒有影像,只有琴音,飄飄渺渺的……突然一激靈,睜開眼楮。
唉呀,晚了晚了!雅予一骨碌爬起來穿戴齊整,快快地悄聲洗漱,手里拎了靴子,躡手躡腳地出了帳。
熟睡中的英格像是听到了什麼動靜,迷迷糊糊睜開眼,瞟了一眼時辰,原來才將將過了寅時,撓撓頭想著必是自己睡迷了,轉身,又睡過去。
帳外依然是漫天繁星,一陣冷風過來,雅予大大打了個寒戰,想著回去加件衣裳,可又想著來不及,套上靴子一路奔跑出了營……
……
後半夜了,賽罕依舊端坐在案前,燭燈下,筆墨悠然,一雙眼楮炯炯有神。其實也無甚要緊事,就是精神盛,毫無睡意……
忽地帳簾起,灌進一股冷風吹起了紙張,賽罕並不抬頭,順手撫平。
阿木爾輕輕地快步上前,附在主子耳邊說了幾句。
「嗯?」賽罕驚得濃眉一挑,「你說她怎麼了??」
「她許是,許是看錯時辰了。」阿木爾小聲解釋著,牙縫里嘶嘶吸著涼風,臉上也是尷尬,「這將將後半夜,她,她就跑出營去了。」
賽罕騰地起身,「啪」一聲撂了筆,陰沉了臉好似真真動了怒,可唇邊眼角的笑卻是掩也掩不住,咬牙罵了一句,「王八犢子!」
阿木爾瞧著主子一刻不停、大步往帳外去,擦了擦額頭的汗,佛祖,這倆人不吃不喝不睡的,這麼個折騰法何時是個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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