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
夜突然靜了下來,滿天的星斗一顆一顆像是用銀線綴在了天幕上,只見安安靜靜的閃爍不見挪動。草原上白天深淺不一的顏色都被夜的濃厚抹去,小丘的凹凸不平也隨之柔和了許多,淡淡的星光下,草原顯得如此安寧。
一個人走在靜謐中,雅予的腳步甚是悠閑。單是主營就佔地百里的大營並未有攔阻的界限,且主營不走游牧,為了安全起見,平日放馬之處都是各營之間圍攏隔出,遂此時遠遠近近都能看到寥寥燈火的人家,並不覺得害怕。
其實將將出了女眷營她就覺出自己起早了,只是身邊的風越來越啞了勢頭,冷變成了清涼便不打算再折返回去。早一刻到,守著那要去的地方方才安心。這是娘胎里便帶來的小心,丁點兒盛不得事。記得八歲那年頭一次往家學里去,半夜起來就穿戴整齊,抱著書本坐到了哥哥睡房的台階下,這一等就到了及笄之年。
尋了一個緩坡的小丘,在窩風處坐了下來。秋草干燥,厚厚的,很是適宜。抬頭便是馬廄方向,他若是取了馬出來,她便不會錯過。
夜好靜,心也靜,不必再背什麼書,仰頭看著星空,時間便在一顆一顆的端詳中悄悄流過。
這些日子無事也忙,此刻周遭的一切都默了聲,只剩下自己對著自己,心里的焦灼冷下來,萬千心思總算有了些頭緒。一會兒待見了他,不能單是問該如何拒了這樁迫來的婚,要商議的是她今後的長遠。當初一怒之下就那麼隨了人走,曾經的萍水相逢換來與大將軍家小主子一般的禮遇,如今想來是自己太不知尊重了。難怪娘親說,萬事皆有因緣,人要懂得自知。
此番便是這一切的緣故。
一旦褪去這一層,她留在此處早晚是個事,人家憑什麼養她這麼個吃白食的?好在,她于自己的安置已是想了個大概,想來他若肯幫忙倒不是什麼難事,橫豎也是他原本的主意……
咦?天邊一閃,晶瑩的弧線一倏兒而過,不及眨眼的功夫,仿佛幻象般已又歸入鏡面般的夜空。雅予不懂星象,看不出這流星是出自三垣中的哪一垣,不知它是關乎尊、關乎貴還是關于黎民蒼生。雅予只覺得那一瞬的燦爛很好看,只是短得讓人恍惚。記得兄長說,這寓意著一去不可返。嫂嫂說那是他信口杜撰,可雅予此刻看著倒覺得當真有了感觸,一晃而過不知終了,可不就是一去不可返?是應在今日麼?那于她,該是吉兆……
低頭回過神,呀……
幾步之外,一個男人負手而立,闊肩束腰的身型在平矮的小丘旁顯得那麼高大、英拔,雪白的綢袍不合時令,卻帶著凜凜之氣讓人莫名生寒。若非他挺鼻凹眼的模樣實在是另異的清俊,她該是會恍惚這就是那隨流星從天而降的煞神。
他,他怎的也是徒步而來?天尚早,莫非也錯看了時辰?
雅予慢慢站了起來,心里訝異不已,一時想不明白所以為然,只一眨不眨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過來。身子不似昨日那第一眼帶來的冷,心里也全非追逐時那越走越遠的慌張與執著,只是此刻當真近了,她還是有些想逃的不知所措,不由便輕輕攥了衣襟。
他生就帶著一股氣勢,這氣勢從見他第一眼起就時刻籠罩在她周圍。陰狠暴戾,喜怒無常,經常霸道得不盡人情,轉眼卻又會窩心得熨帖到人心思最深處。他就是這樣不可捉模,時而冷,時而熱,時而無賴,時而無恥,時而……兩肋生惡……
近在眼前,她站在小丘坡上,他站在坡下,他是這麼高大,以至于四目可以平平相對。他的目光深而靜,鼻息半絲不可聞。夜這麼涼,他的神情卻不冷,又因著這身體的熱和這熟悉的味道讓人頗生出幾分故人重逢之意。只是……這心暖,不敢細品。
他究竟是怎樣來到此處?巧遇太過牽強,可他那篤定的模樣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這半刻的凝視反倒是看得她心虛得垂了眼簾。
雅予輕輕抿了抿唇,想明白了一點,他是知道她在特意候他,瞧那樣子該是等著她自己難為情才是。混賬東西……
「坐。」
淡淡地吐出一個字,听起來像是親近,細想之下又辨得出那口吻中主人的架勢。雅予輕輕提了口氣,瞧那人已然撩袍子坐下,她也不再糾結這一貫的自尊自大,離開一步,也坐了下來。
「為何找我?」
開門見山,口氣雖不似從前的霸道,可也硬邦邦的,連個寒暄客套、稍是緩去這一番糾葛之後初見尷尬的機會都不留給她……
也罷,雅予抬起手,半空中又躊躇得頓了一頓這才輕輕地點了點他受傷的手臂。他低頭,瞥了一眼她的手。雅予那蓄滿了歉意的目光還沒遞到他眼中,他就扭過了頭,「沒旁的事了?」
一口氣噎住,收回的手都有些僵,原先準備的那些問傷的話就這麼漚在了心里,連帶著那正經要說的話除去要另設帳這件做實的事,旁的都似成了捕風捉影不大好開口了。一時躊躇,手不由地拾起身邊一小節樹枝……
「還不能說話?」
雅予一怔,抬起頭。
「我瞧瞧。」
面前是他伸過來的手,那麼熟悉……雅予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腦子里竟是堂皇地來了一句「醫乃仁心之術」,忘了自己的小秘密,乖乖把手遞了過去。
她的手還是記憶中那麼小,那麼涼,只是不知是活計做的多還是瘦,有些發干不似從前的光潤。他反手握住,輕輕點在脈上。
看他認真把脈,有人這才小小心慌,悄悄地辨著大夫的神色……
「沒扎夠?」
雅予一驚,趕緊抽回了手。
賽罕嘴角一絲笑,撐了手欠身過去,輕輕挑起那小臉,一眯眼,「小聲兒嘟囔什麼呢?嗯?」
被人逮了個正著,還說得什麼……雅予窘得發燙,咬牙咬了好半天,啞啞的聲音才吐出幾個字,「……能說了。」
賽罕回身,懶懶道,「听不著。」
雅予用力清了清嗓子,沖著他道,「能,說,了。」
「何時能說的?」
「從……林子里回營後。」
「有人知道麼?」
雅予搖搖頭。
好你個小東西!賽罕不覺在心里罵了一句,人不大,心眼兒不少!
「能說多大聲兒了?」
雅予挑挑眉,這她哪知道?自從復了聲,從未在人前講過話,偶爾自己悄悄練便都是這般大小。
「來,好好兒叫一個給我听听。」
嗯??
眼見那小臉突然煞白,沖著他想發狠又生生憋悶回去,別過了頭。賽罕好是納悶兒了一下,背過身,笑了。是自己說錯話了,那日為了激她,他可是什麼下作話都說了,怎的就應在今兒了?他是無意,這女孩兒家怕是都記在心里了,皮兒薄得哪受得?
「哎,你,你做什麼?」
自己還在這廂羞惱得無地自容,他那邊早已一把拖了她的腳在懷中把靴子和套襪都扯了個干淨。
腳心貼著他熱熱的掌心,原先這是他們多少平常的舉動,今日竟是讓她渾身不自在!那熱火一般燙著她,雅予急急地想往後撤,可她哪里掙得過他。那腳在懷中鎖住了一般,根本就動彈不得!手撐在草地上,整個身子都僵得像木偶似的,所有的神經都牽在腳上……
「啊!!」突然一陣刺痛,雅予慘叫,這一聲可是把吃女乃的勁兒都喊出來了。
他,他居然扎她!
雅予騰地火起,握了拳準備好生理論一番!誰知他卻全然不覺,丟出一句「氣不夠。」而後那薄繭的手指只管在腳底揉捏,眉也越皺越緊。瞧他那嚴肅的神情,雅予舉起的手無處去,又放了下來。
賽罕此刻心里也吃驚不小,她的身子他最是清楚,早先那一場難虧損下來大傷了元氣,在他精心調養之後,她幾乎是復好如初。這一回,她是氣、是委屈,可他並未傷著她的身子,這怎的氣不足也便罷了,身子各處竟又是虛弱?心里苦笑,都是因為他?這究竟得恨他恨成什麼樣子?
從她對各穴位細微的反應,賽罕大致了解了她的不足之處,還好,做的那東西大底還算準確。一手握著她,一手從懷中掏出那物件遞了過去,「這個給你。」
雅予接過一看,是個小木頭人兒,一個矮胖胖的人,一個矮胖胖的……女人。「這是做什麼?」
「平日沒人給你捏腳,自己點,來。」賽罕握住她的手比在腳心,指點道,「把這木人的正臉點在此處,讓她平躺,墊在腳下輕輕地踩著她滾;而後翻轉,後腦勺點這里,也是墊在腳下輕輕地踩,所有接觸之處就是你需要按摩的穴位。可听懂了?」
還有這辦法?雅予一時好奇,拿起小木頭人尋著光亮仔細地端詳。雕得倒是好,可,可這……這女人怎麼什麼都沒穿?怎的還長成這個樣子?胸,胸這麼大?還有,還有那臀,怎的翹成這樣??這可真是,什麼人出什麼貨色,這個大色鬼!
賽罕瞧那小臉通紅,羞得只仿佛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好是有趣,食指點在她眉心用力往後一戳,「治病的物件兒,瞎想什麼呢?趕緊收好了。」
雅予在心里撇撇嘴,這還用瞎想?明明白白地擺著呢!胡亂塞進袖子里深深地埋了,打死也不能拿出來用。
「說說吧。找我什麼事?」
回頭瞧他又仔細地給她捏起了腳,雅予的小火苗躥了一躥,也就熄了。「那日大夫人過來說話,說要給我單獨設帳。」
「好事。」他應了一聲,語氣好是不在意。
「嗯……帳子設在汪古老夫人身邊,還要,還要給我撥幾個僕女。」
雅予邊說邊瞅著他的反應,可人家手中依舊,眼皮都沒抬。雅予有些氣悶,這人今天怎的這麼心鈍?「你們族人里可是人人用得僕女的?」
「高看你唄。」
「那定例是千戶將軍夫人!」雅予不得不指給這個榆木,「大夫人也說是給我出嫁預備的。那還能是誰?只能是,只能是……五將軍。」
他終于抬起了頭,「你的意思是,五哥想要你?」
雅予一怔,臉頰騰地紅了,他的話怎的,怎的總是這麼不知羞!
賽罕悄悄笑笑,這臉皮兒這一會兒功夫活活要燙熟了。面上依舊一本正經道,「好事一樁。跟我說是想我給備嫁妝?」
「嫁妝??」這麼明知故問,雅予真真是再耐不得,「我,我不願意!」
賽罕一挑眉,好是不解,「你兩個不是早有淵源?」
「萍水之緣!」
「你救過他?」
「舉手之勞!」
五哥日思夜想惦記著,算上今年已是整整三年,可在她心里只不過是「萍水之緣」;他口中的「救命之恩」到她也變成了是「舉手之勞」。賽罕本該為自己兄長嘆惜,可他不得不承認,他心里某一處的憋悶難得地暢快起來……
「五哥不好麼?」
「好,可這關我甚事?」
「好就行了。往後你一個人在大營總得有個依靠,有他庇護你不是正好?」
先時雅予還覺得他是遲鈍,此刻便覺得有些莫名,「我往後要回中原,怎的能在這里嫁人呢?」
賽罕的手下輕輕一頓,淡淡道,「不知何年何月了。」
「總有日子的。我早說過,龐將軍絕非言而無信之人,否則我也不會給你出那個主意。丹彤肯定會回來的。」雅予認真地解釋著,眸中水波晶瑩,那麼光亮……「我只需挨到那時。不要你兄弟如何堂皇地送我回去,還是依著你上回說的,悄悄把我和景同送到邊境就好。隱姓埋名,待丹彤回營一兩年後,我們再往官府去。」
「萬中有一,若是一輩子都回不去了呢?」
她不言語了,眉心微蹙。賽罕看著她,不覺心一驚,那眼中不是在思慮一旦如此之後的打算,目光較之前更加堅定。原來,她從未把留在草原當成過一個結果,一個選擇……
「那我也不嫁。」
許久,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還惦記著褚公子?」
又許久,他打趣地問了一句。
她終是一怔,眸中的晶瑩點點閃爍,不知是淚,還是原本的水靈。好是一刻,搖了搖頭,垂了眼簾。
她落寞的樣子那麼乖,晨曦初透,人越顯得單薄。賽罕心里一絲苦笑,她還是為著那一場事嫌棄她自己……
「你還是要開口說話,至少,要對五哥說話。」
他終于開始為她出謀劃策,雅予聞言有些為難,「是要我與他說麼?」
「嗯,五哥于你一往情深,絕不會忍心傷你。無論怎樣,給他個因由就是。」
雅予想了想,點點頭,「嗯。」又問,「那他就會消了這念頭麼?」
「念頭消不了,這樁事麼,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已然告訴她那欽的底線與寬容,剩下的,真的就是她自己了。
天邊泛了灰白,腳下也到了收尾之時,時候不多了,雅予緊著又道,「這樁事就算了了,我又如何在大營安身?」
「你自己有何打算?」
「我想著,你能不能幫我跟大夫人去討個情,讓我伺候英格?做她的僕女,幾等都行。」
「僕女?放著主子不做,你當僕女就能安生?」
「大姑娘身邊的寶音不就是一輩子貼身未嫁麼?怎的我就不成?」
「嘖!」賽罕不耐,「寶音什麼模樣你什麼模樣?矯情!」
被他呵斥回來,她不敢再 。
又忍了一刻,雅予小心地看著他的臉色開口道,「或者,或者,我可以……可以回……啊!!」
話音未落,他低頭狠狠一口!
雅予騰地掙開他站起身,赤//luo的腳站在冰涼的草地上根本不覺得疼,只是渾身所有的神經都仿佛被雷擊了一般!
他,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賽罕慢條斯理地站起身,從腰間拽出水袋扔到她懷里,身子略一傾在她耳邊啞聲道,「我吃人。別老假裝不害怕往我跟前兒湊。」
他走了。萬丈霞光模糊了那白色的身影……
太陽出來了,雅予看著空蕩蕩的草原怔了好半天。
再低頭,雪白的腳面上已經泛了紅,深深的,清晰的牙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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