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後,日頭高高遠遠地照著,不冷不熱。草原空曠總是停不了風,帳篷上的彩色飄帶隨起隨落,煞是好看;偶爾卷起枯草落葉,飽滿的秋方才發出些許蕭瑟的聲響。
草原人精力盛從不歇晌,女眷們用過午飯稍待了片刻便都出來走動。做得事的依舊風風火火,做不得事的,也三個五個湊了一處,總有做不完的閑活兒、說不完的閑話。
英格一大早就被蘇德接走,說是要試馴那匹旋風馬。雖是正當初生牛犢之年,又有五位虎狼一般的叔叔在前效樣,可蘇德的血液里還是多襲了自家阿爸的沉穩謹慎,知道六叔手上尋得的好馬必非尋常,遂自得了一直都是牽著馴走,從不敢輕易試騎。听說今兒是五叔六叔兩位叔叔保駕這才躍躍欲試,並早早約了妹妹前去助陣。
雅予作為陪伴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她托辭身子不適未跟了去。那兩個人,一個,她躲了這許久,雖篤定了心思卻還未想好該如何開口;另一個麼,她追了這兩日,也終是追出了結果,還是……不再見為好。
晌午時候僕從傳過話來說小主子們不回來用飯了,雅予自己少用了些便安心在帳子里享受這難得的安靜。此刻屏風旁的角落處,坐在小木凳上,整個上身前傾懶懶趴在腿上,下巴磕在膝頭,眼簾低垂,目光怔怔地落在木盆中。
溫熱的水漫過腳面,漾漾地折了日頭的光,把那紅腫的印跡虛浮著越發明顯。水被輕輕撩起,一點點順著手指滑下澆在那牙印上。那麼深,淤了血,他咬的時候不知道是有多厭她,一口下去嚇她只管驚得叫,那痛卻是直到他走了好遠才泛了出來,很疼……
他最後那句話,她初時听懂了,一句狠話甩過來無非是不願再多收留她。可回來後腦子里總是抹不去那話音和語氣,更有那拂袖而去留下這尷尬的印跡。慢慢地,那意思也變得似是而非起來。
「我吃人。別假裝不害怕往我跟前兒湊。」
野獸吃人,他認得天經地義。卻是听在她耳中,意料之外的意味。那一夜碎了天地,他在她眼中,將將有了人模樣就又復了原型。她傷了,他也鮮血淋淋,彼時的恩怨不提,卻這身上的疤痕又何時能愈?野獸何必與人同,你來我往?
這一句,他一如慣常囂張至極,認下自己吃人獸性,也大言諾道一定會再行其道。那後半句是何意?害怕就別湊,反之,不害怕是不是就可以湊?那這不害怕又何解?不害怕就不會被吃?還是不害怕,可以麻木任他吃?還是……害怕不害怕都會被吃?
于她,他翻來覆去其實只有一個意思,不要自投羅網。遂,野獸吃人,還挑食。
雅予一邊在心里有一搭沒一搭、轉著圈地混想著,一邊從袖中取出那豐胸闊臀的女人。第一次背過人在日頭下仔細瞅,這女人沒有模樣,只有一具凹凸有致、嬌嬌慵懶的身體。放在手中,尚不足她半掌之大,想來在他那大手之中該是怎樣小巧玲瓏的曖昧。雕工如此細膩,線條如此嫵媚,所觸之處都磨得渾圓發亮,未著漆色,卻是如此柔滑。什麼治病的物件?那耳垂上有水滴的耳墜,那修長的手指上有漂亮的甲套,這又是用來點哪個神秘的穴位?
天知道,當時野獸的目光是怎樣專注,野獸的爪子是怎樣溫柔……
擦干腳,依著他指點的,雅予將那小木人放在氈毯上輕輕踩在腳下,正正是她的穴位。朝夕相伴,從未見他來比量過,這一刀一刀刻下去,一寸一寸打磨,究竟是怎樣做得如此精準?是醫者心,還是仁者心,總之,不能是野獸心……
輕輕揉滾著,麻麻的痛細細傳來從穴道傳來,不覺在心里弄出非疼非癢、說不出的膩膩暖意。只是,那木頭人兒……畢竟只是木頭……人。
一面按摩著腳底,一面低頭,膝頭上平鋪著一幅小畫。這是上一回夾在阿木爾的信中一道寄來的。雅予早知道阿木爾絕非「家奴」二字能掩得住,這男子言語謹慎,知書達理,察言觀色常能揣摩到人心里去。只是,萬沒想到他竟還能提筆畫。
畫中是喀 的校場,校台正中坐著胖女圭女圭,一身小蒙袍,樂樂呵呵,大眼楮瞪得圓溜溜,兩只小手意外地放在膝上,難得地小模小樣兒正襟危坐。雅予第一眼瞅過去就樂出了聲兒,猜想著校台這邊該是怎樣肅穆的景況能讓不滿周歲的女圭女圭如此一本正經?再細看,女圭女圭邊上是隨風飄起的袍腳和露了一半的皮靴,能在女圭女圭身邊又能在校台正中,這個人,只能是軍隊的首領、女圭女圭的阿爸……
小寶貝,小寶貝,無罪頑童,如何喚得一只野獸做阿爸?
雅予揉揉發痛的額,這是怎麼了?怎的一個人瘋癲、神智不清,來來回回糾纏的竟然是他究竟是不是個野獸。長長吁了口氣,從今後,他是人是鬼,是獸非獸,都與她無干……
雙手舉起那畫,撐遠了對著日頭,雅予歪了頭微微一笑,信口嘲道,「刀下膩,弦上音,張狂野獸自多情;胖嬌兒,惡阿爸,及生父子情宛然。風蕭蕭兮,狼將軍萬里江山,一朝去兮,也無風雨也無晴。誰怕?扯起虎皮做倀鬼。」
……
雅予將將穿戴齊整,英格便回到帳中。雅予笑眯眯迎過去,只當這又要耳邊不得清淨,好是一番馴馬經。誰知英格一額頭的汗珠,臉色也有些白,抓了她的手便道,「哥哥從馬上摔下來了。」
啊?雅予一驚,怎的還是給摔了?
「那馬原本好好兒的,五叔六叔分頭兒把著,哥哥都騎了好幾圈了。正是要歇了,不知怎的那畜生忽然揚了蹄!幸而六叔眼快,一把撈住哥哥。哥哥倒還好,只是砸得六叔的胳膊半天都沒抬起來。」
雅予嘶地吸了口氣,趕緊把著不敢吐出。
打了手勢問候,英格也沒心思,只回了句,「六叔沒讓瞧,說不妨事,大夫給哥哥瞧了,也無大礙。」
伺候英格換衣裳,雅予心里硌著一塊總不安穩。正听得英格吩咐小僕女往蘇德那邊去問信兒,雅予便趕緊攬了這趟差。英格有些猶豫,畢竟讓個啞巴去問信兒,話多話少總是麻煩。可雅予這一回卻是拗著不識眼色,英格不得已也只好依了她。
出了女眷營,一路上這腳下便是一步趕似一步,究竟去了蘇德那里又能如何,雅予心里也是懵懂。甚而若是見了那欽她又該如何應對,也全無主意,就這麼一頭渾渾地撞去。
好在蘇德摔馬當真是虛驚一場,雅予到時大夫已經離去,兩位叔叔也都走了。雅予雖不能言卻與蘇德十分熟識,因此兩下里問候順利地帶回了實實在在的「安好」二字。
出了蘇德帳,天邊已有了暮色。另一座帳近在咫尺,雅予一步一步離去,心只若河底漩渦上漂浮的葉子,背了渦心往外去,意外地艱難。正是悵然,忽見阿木爾匆匆而過,雅予腳下緊著快了幾步趕過去。
阿木爾也瞧見了她,迎了過來。不用問雅予也知道阿木爾定是已然知曉她能開口言語,遂兩廂見禮後只管上前輕聲問道,「他是不是又傷了……」
阿木爾點點頭。
「可要緊?」
阿木爾皺了眉,「旁處都好說,那小臂處傷得險、最是難養,主人偏又不肯一日不下校場。將將一個月,本就沒長好,這又掙開了。」
「……哦。」
「魚兒姑娘,你是特意來瞧主人的?」
雅予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哦。」阿木爾應了一聲,不知怎的,雅予竟是從那一貫恭敬謙和的神情中讀出一絲落寞,正是尷尬得想要辭行,就听他又開口道,「將才主人讓我給蘇德小主子送東西,我這就過去。魚兒姑娘,你能把這藥給主人送進去麼?」說著阿木爾把手中的藥袋遞過來,看雅予不接,又低聲添上一句,「旁人不知道主人的舊傷,不曾傳得大夫,總得有人搭手換藥。」
雅予遠遠望了一眼那帳子,輕輕咬了唇,想起他那吃人的話,終是搖了搖頭,「我還得給小主子傳話。先走了。」說罷,轉身離去。
「魚兒姑娘!留步。」
阿木爾追了上來,「敢問魚兒姑娘,那幅畫,你可收到了?」
「嗯,收到了,多謝。」雅予言語中甚是感激。
「那你可知道那一日是在做什麼儀式?」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想起那畫中情形,小胖娃眼前定是有相當的景致才會有那般神情,雅予當真不解。
「那一日是主人的認親儀式。」
「認親??」
「主人將女圭女圭認作兒子了,已經傳書給各位將軍,隨主人姓。待到白節就要帶來大營拜過各位伯伯,從此入了將軍家的族譜。」
啊?雅予一時驚得失了顏色。蒙族人等級森嚴,宗族姓氏十分講究,爵位地位、財產土地皆與之相連,這野獸阿爸究竟,究竟是……
「那一日,主人正式于他賜名︰恩和。今後再不是野養的狼孩兒,是探馬大將軍名下有了分例定制的小主子了。」
恩和……這是蒙語,與景昌大同的「景同」正正相對,恩和,是天下天平……
雅予只覺熱血翻騰,緊緊攥著衣襟將那涌上來的酸楚死死壓了下去……
「魚兒姑娘,」阿木爾將藥袋輕輕放到雅予手中,「去吧。」
雅予深深吸了口氣,握緊了藥袋,又一次,鼓足了勇氣往那吃人的野獸跟前兒湊去……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滴們久等了,這兩天一直在寫,先更一小章。狼文周四從第四十二章《逼狼為猖》開始順V,入V當日至少雙更。明天我會在文案中掛入V公告。
謝謝所有的讀者一路來的支持,能繼續跟隨的,我承諾一定盡我所能圓一個狼血沸騰的故事。為了方便大家判斷是否買V,簡單劇透一下,中卷《狼情霸道》大概還有十章左右結束,記得我之前回復讀者留言中說過,好想把他們兩個關小黑屋,剩下的請自行腦補劇透君;下卷《狼心溫柔》,不用解釋也大概知道是怎麼個意思了,我還記得我說過是甜寵文來的。OTZ
不能繼續跟隨的,也謝謝親愛的們之前的閱讀與留言,咱們後會有期,請接受鵲最最真誠的飛吻。╭(╯3╰)╮
本文僅在*連載,雖然無力,鵲還是喊一聲︰請支持正版!
最後,謝謝俺家C,手榴彈收到!冠盟小說網www.guanm.com,本書,清爽無彈窗,希望大家可以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