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搬了出來。這安置在女眷營角落里的小帳篷,遠離高貴與顯赫,一床一幾、墨香與紙素的淡雅安寧本是她的求之不得,可此刻身在其中,雅予卻是說不出的忐忑……
那一日被大夫人烏蘭叫了去,慌亂之中雅予已是做好不得已就破釜沉舟的打算,甚而在踏入帳中那一刻盼著能把賽罕將將灌給她的那些話都婉轉地說給烏蘭,如此自己便可不必再去面對那欽。只是,事總與願違,雅予至今想起來都不知這句話究竟貼切與否。
大夫人確是為著分帳一事尋她來,面上笑意暖,言語親和隨意,女孩兒家獨自居住的叮嚀如娘親一般貼心,把那變小、變遠的帳子和那帳中不見了的侍從僕女都從從容容抹于無形,一切安排都似平淡無奇、順理成章,再無一字話外有音讓人心生局促。若非從賽罕口中做實了那提親之事,雅予恐要恍惚早先都是自己多心、錯會了意思。
事情未經解決便平靜如初,從此的日子清靜愜意。大營中人都各司其職,一不應貴族之名,二不曾有當真安置的身份,雅予覺著自己這每日閑散總是不妥,遂依舊隨著小主兒帳做些針線,雖說也不當真要如何使喚,可英格確是喜歡她手下那新鮮的四季花木。只是,自那一日私會落在小丫頭眼中,兩人再不似從前那般閨中親密。偶一日無人,又挑了話頭打趣,英格的眼中多了隱約不定的郁色,離別時握了她的手輕聲道不可再與她親近,免得自己往後傷心。雅予一怔,心忽然酸,不知為何她听得出小丫頭為之傷心的是她,不是那兩位叔叔中的任何一個……
這日晚飯後,雅予將學做的蒙繡收拾好,在小桌上鋪開紙墨。賽罕走時留給蘇德一只小鷹,據說小鷹是他親自馴養,日行千里,可彼時並未提要常寫信,只是說若有話傳晝夜可到。雅予听了並未接話,誰知他走後,這信確是三兩天便來一次。
說是信實則他那龍飛鳳舞地一頁也寫不下幾個字,听說探馬軍已然拔營往烏德爾河去,可在信中卻只字未提,景同的日常依然是從阿木爾那兒來,因此他的信多是言之無物。雅予把這邊分帳之事仔細說給他听,也顯然出乎他的意料,卻那回信中也只是囑她︰靜觀其變。就這麼四個字,雅予反復看,才琢磨出平日里該如何與那欽相對。
一離遠了,人的心思就會沉澱,然後散開,他那張揚的氣勢分明還能從紙上墨中噴薄而出,可夜里偶一閃念,雅予還是會想若是日子能就這麼安逸地過,何必還有那兩個月後的約定……
從靴中抽出那把狼頭小刀,湊在燭燈下。日久年深,狼頭的雕刻已然被磨得失去了原本的猙獰,只是那頭頂的狼毫依舊冷硬、清晰如故。燭光里銀色的毫隙深處黑紅的殘血聚成了泥,將那狼毫刻塑得根根逼真,仿佛能嗅到那血腥凶殘的味道。
雅予掏出帕子,輕輕地,仔細摩挲過,仍舊只余白淨的紗。那日該是有多少血才能沒過了狼頭?只記得她醒來後,手上已然清洗干淨,可指甲深處也似這般留著摳不去的痕跡。那一夜瘋狂的恨總以為這一輩子便是將他食肉寢皮也難解萬一,誰知,竟是抵不住他的血浸入她的肉中……
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既然又耍了蠻橫威脅她,為何要把這靴刀給她?既然從此要迫著她為所欲為,為何又要諾下個「若是用得著,只管扎」?難道他自己馴不服自己的獸性,卻指望旁人能把握?他說野獸不是人,可野獸說話算數。不知怎的,這麼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與那硌在手中的狼頭相應,雅予竟是覺得比那指天發誓還要讓她難以回拒。
狠是他,硬是他,混賬無恥也是他,可一刻透了軟,便是混亂也讓人如此招架不住……
于景同,她是生,他是養,事到如今,究竟哪一個更親?虎毒不食子,狼急了會咬那胖女圭女圭麼?……不會,可若說起回中原一事,他當真是把對了脈,畢竟這于她是心頭大事,于他卻不關痛癢。他若橫了心無賴,她怎的能不生怕?想到此,雅予輕輕嘆了口氣,算了,就隨了他走,血到底濃于水,與孩子朝夕相伴往後才有更多的把握。只是……這「朝夕相伴」最先就是孩子的阿爸,雖有這靴刀做底,可還是,還是有些受不了……
想起那快要把她揉碎的懷抱,雅予低垂了眼簾,淡淡的燭光都似太過灼熱,直燙紅了她的臉頰。每一次不知是源起何處,言語與懷抱、爭執與商議都會無一例外地終結為他的啃咬。彼時他就似卸去冠帽的禽獸,捕吃獵物全不顧吃相,放肆之極;她在那口舌輾轉、似麻似痛的禁錮之間也迷昏了心思,再無招架。
每一次,身上都要留下他的印記、他的味道,留下他給的疼。她該是怨恨自己、嫌棄自己才是!可怎的一次又一次,竟是漸漸地沒了這嫌顧的心,夜里躲在被子里問自己,難不成是慣了?而後又悄悄罵︰不知羞!一個「慣」字,丟了女孩兒家多少廉恥。
女孩兒家……如今的她早已不再是清白女孩兒。他說讓用「從一而終」去與那欽周旋,殊不知,這四個字讓她恨也讓著實她無奈,頓時,覺得自己好沒出息……
又是一番胡思亂想,擾得人心煩。雅予將那小刀復插回靴中,抬手輕輕研墨。已是有幾日沒有他的來信,想是營中繁忙。原本也不在意,只是這幾日雅予心里倒是有些事想說給他。自那一日誤撞上那個什麼小大王,怎的時時處處總會見?打听得來,知道他是右翼大將軍紹布的內弟,雅予便更生了警惕之心,總怕自己言行不慎露了身份找來大禍。可小心行事之下又覺得蹊蹺,此人言語輕浮,行為粗陋,一則自是不像個高貴尊重之人,二則也斷沒有那個察顏辨色揣透端倪的本事,這才算放下心來。
只是,往常從不見,如今總像是躲不開,見還總在背人之處,讓雅予心里說不出的別扭,覺得……他像是跟著她!蘸筆寫了兩行又是躊躇,跟賽罕說這些做什麼?原本也不再有疑心身份之事,若只管說那人惡心猥瑣,听著倒像是自己編派有男人輕薄她,反顯得女孩兒家不夠尊重,遂想了想又擱了筆,撕扯了去……
帳簾輕響,撲進帳外清新的氣息。雅予抬起頭,微微一怔,他終是來了……
他多少次暗示那曾經淵源,她只做沒心思,不肯應對。又為著那不曾做實的親事與他一刻就疏遠,甚而面對了面都不肯回他一個眼神,全是忘了這許久以來他的精心護衛,直把他與那迫人就範的強人等同視之。如今這小帳的日子清靜安逸,一切都隨她心意而來,受用之時雅予心里明白,事情不是沒有解決,都是他在背後默默安置。明知道這些,她卻為著那一句「靜觀其變」依舊與他冷淡、不多言語。如今想來,實在有些過……
他站在門邊,臉上依舊是慣于她的微笑,暖意融融又彬彬有禮,不曾夾雜絲毫的落寞與嫌恨。雅予走過去,俯身行禮,「五將軍,」
那欽虛手扶了,「快起來。」
雅予站起身接了他的目光,回給他一樣的微笑,輕聲道,「將軍里面請。」
長久的刻意躲閃,他早已習慣了她小心翼翼的冷漠,此刻這毫不生澀的笑容、這一句主動的請,饒是他知道所為何來也忍不住心動了一刻。
兩人在桌旁落座,雅予斟了茶雙手敬上。那欽接過,問道,「一個人做什麼呢?」
雅予看了他一眼,一面隨手將筆墨仔細收攏到一旁,一面應道,「寫信。」
那欽不可察覺地點點頭,笑笑。
看他只管抿茶,雅予心里不免有些驚訝,這分明是送給他的話茬他為何不接?她無親無故又生來乍到,會給誰寫信?他竟是不想知道?還是……知而不問?
這一來去,兩人之間的情形便又有些冷,身為主人雅予只好又開口,「將軍來可是有事?」
「來瞧瞧你。」那欽擱了茶盅,「順帶,也給你瞧樣東西。」
「哦?是何物?」口中問著,其實雅予並不覺奇。早在進門之時就見他手中握著個半尺見方的紅錦盒,此刻拿這物件兒說話自是意料之中。
那欽將錦盒擺到了桌上,笑道,「打開,看還認得不認得。」
一句話惹得人起了興致,可主人在此,自己怎好造次?雅予抿嘴兒笑,搖搖頭,橫豎不動。那欽無法只好自己抬手,輕輕一撥,叩開了那盒扣。
見他不肯完全啟開,依然笑看著她,雅予這才猶豫著雙手輕輕翻起盒蓋……呀!
作者有話要說︰
究竟哪個是黃雀捏?請听下回分解。
謝謝親愛的C,手榴彈彈收到!╭(╯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