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是入冬,天時漸短,未到晚飯時候營地里已然是點點燈火。炊煙裊裊陸陸續續地升起,風吹過來,夾雜著溫暖的女乃香和燒飯煮菜遠遠近近的味道,黃昏忙碌而安詳。
最後一絲夕陽抹盡家什昏暗的輪廓,小帳浸沒在完全的黑暗中。眼前的漆黑將那直呆呆盯著的景物吞噬,眼楮終是沒了依托,抬起僵直的腕子擱下筆,雅予起身點亮了燭燈。燭苗顫了一顫方才冉冉直立,光亮未及散開便刺在酸澀的眼中,生疼。低頭,宣白的紙上一個濃濃暈開的墨點,周圍滿是濕漉漉的痕跡。手指輕輕抹了抹,那濕軟便破開了紙面。
臉頰上彎彎曲曲細細的癢,抬手擦擦,手背上沾得濕濕涼涼。兩手疊了,不覺輕重地搓著。只這一封信,拖了這些日子竟還是一個字也寫不出,淚卻不知落了多少,心里該是惱,卻怎麼,總也遮不過心酸……
娘說她認死理兒,心里存不下東西,總要給所有的來頭都尋個去處。如今才知道,有些事真的是只有來,沒有去……
他是誰,他從來都沒有遮掩過,早早就親口認下。她卻為何不通透?究竟是自己想得太少,還是……想得太多?一則一則細細數來,他的每一個舉動,每一處行事,她都要為他尋個因由,哪怕在自己心里千纏百繞結成死疙瘩,也要為他理理順暢。
原來,自欺欺人,為的,都是自己的心……
從懷中尋出那捂得暖暖的小木人,淚大顆大顆地滾落,落在那光滑的突起上,摔得四分五裂。她原以為,這每一處渾圓都是他一刀一刻,細細打磨出的心思;每一個不錯分毫的穴點都是那一夜一夜捧在懷中、揉捏在掌心,輕輕摩挲出的精確。她小心地把這心思、這摩挲每日揣在懷里,踩在腳下,不知覺,就任它們慢慢地鑽進了心里。
他是狼族中當之無愧的首領,獵物上都要霸下他的印記,每一寸,每一處,不給她留下一絲的遺漏、一絲清白。這印記仿佛浸了毒,慢慢滲下肌膚淡去痕跡,一點一點融進她身體里,待到一日清醒,早已入骨三分。
她是這世上最不知羞的女人,是何時就生了依賴,生了眷戀,是冬日的風雪,還是那掌心的薄繭,就這麼不知不覺把那點滴無心之舉都悄悄地熬成了他的好,熬成了自己的心思。一個「賤」字,她該是無地自容,為何竟還能有淚……
抹抹淚,濕漉漉的不盡,那小木人重揣進心口,想低頭,卻沒有勇氣再伸手到靴筒中。原以為,那每一刀都是他的悔、他的求,那每一處猙獰的疤痕,都是他的贖罪;殊不知,那一刀一刀扎在他身上,扎進了她心里,把最後一點點的防衛全部扎碎,滿心里只留下了他的傷。
那血太熱,太紅,她哭了許久都還是會涌在夢中。她從未想過會有人心甘情願為了她流血,只一刻,心里的怕和傷就被熱熱地沖洗干淨。恍恍地以為,有他,她和景同就什麼都不必害怕,不必擔心會終生飄零、回不了家……
一切都終止在那一刻該多好,而後,究竟是她自投羅網,還是他終究不肯放過她?
狼心小,狼心深,深不見底,緊緊護衛。那里面有兄弟,有小妹,還有……他那唯一的心愛。而她,「也曾相伴,也曾歡好」,是許多中的一個。
曾相伴,卻不曾盡興歡好。這才是他一再糾纏她的道理,為的,不過是那沒咬盡興的最後幾口。羞辱到了極點,她竟只覺疲憊,此刻即便狼口在前,即便那靴刀在手,她也再沒有扎下去的力氣。如今才明白,狼的狠,窮她之力無法思及,所謂的承諾不過是簡單的障眼法,要把將來的恥辱都統統讓她自己承擔,再尋不到怨恨的根源……
他說她若不從,他就不讓景同回中原。她信,他向來說到做到。邊疆戰火,千刀萬剮,威脅于他只會適得其反。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是他可顧忌、可他怕的。
輕輕撥了撥燭淚浸軟的捻芯,讓那小小灼熱把帳子照得明亮。小桌上四只不甚匹配的小茶盅安安靜靜地浸在燭光中,穿過了千山萬水,趕來與她相伴。他許是什麼也不怕,可他不知道,她如今也不怕了。就算有一天,她被徹底揉碎,她知道會有人把她撿起來,送回家……
到那時,這一切便都如一場夢,醒了,便了了。
重坐下,雅予蘸了蘸筆,寥寥的幾句話,把前情一筆勾銷,今後的瓜葛,原來僅此而已。長長舒了口氣……
「雅予,」
將將把信收好,就有人掀起了帳簾,雅予趕緊起身迎過去,「五將軍,」
「用了晚飯了麼?」
「還沒呢。」
「正好,瞧瞧我帶什麼來了。」
兩人一起進到帳中,那欽將手中托著的盒子放在了桌上。里里外外好幾層的包裹,待都打開,瞧這那盒子上的字號,雅予眼楮一亮,「呀,是瑞成齋的點心。這可真是稀罕,從哪兒得的?」
「稀罕吧。」瞧她那果然驚喜的小模樣,那欽笑了,「要入冬了,金帳派人往中原去采買,原本從不帶這現成的吃食,也是兩邊兒安穩,遂也不必多顧及耳目,就各色都買了些。不過,點心當真有限,三哥送過來一共四盒,我拿了一盒。」說著用油紙拈了一塊,「來嘗嘗,可是正宗?」
雅予接過,輕輕咬了一口,清香綿軟,甜膩可口,家鄉的美味天堂一般受用。一時樂,直沖著他點頭。
「當真好啊?」
「嗯。」
「快沏茶來,我也沒吃飯呢。」
「哎!」
就了酥油女乃茶,一盒千里而來的珍貴,就這麼做了兩人一頓晚飯、吃光吃盡的享受。
「這個,我會做。」雅予拈了一小塊桃酥給那欽看。
「當真?」那欽挑挑眉,一副大不可信的模樣,輕輕點點她的手指,「十指不沾陽春水,橫豎此地也沒材料,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雅予皺皺鼻,提了氣想爭辯又爭辯不得,撇撇嘴,「你愛信不信。」只管又撿了一塊吃。
看她小無賴又果然吃的香甜,那欽心窩里都是笑,自己手里的一塊這便半天也不吃不完,只管瞅著她。燭光里,絨絨的睫毛粘成了縷,淚珠不盡,白淨的小臉上淚痕斑斑,泡得都些發紅,有些腫。佯作不經意道,「今兒又哭了?」
雅予一怔,訕訕地笑笑,低頭抿茶。
「有些事別老自己悶頭想,你可知人這心思最拿不得準。早起一個樣,夜里一個樣;陽光明媚一個樣,刮風下雨又一個樣。你可知哪個是真,哪個又是觸景生情?」
「……嗯。」
「有當真為難的就早些說。別怕。」
雅予點點頭,知道他意有所指,只是……她還不想說,事到如今,為何還不想說,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听英格小主兒說,要把小恩和接到大營來養?」
「嗯,是大哥大嫂的意思,既然已然認了親,就得精心著養。邊疆雖說沒有戰事,可老六一個大男人怎能帶孩子,連帶著孩子也遭罪。就讓我寫信給他,讓他送過來,或者,我去接。」看著她,那欽略頓了頓,「你見過那個孩子?」
「帶過。」沒再應對他的詢問,雅予心里一時有些堵,野獸不是人,可虎毒不食子,不足月的小崽子養得那麼白白胖胖,她信他為人父的心。「接過來給誰養?」
「原先照看英格的老嬤嬤就使得。」
想起小家伙咿呀學語的第一個詞,想起那幾日不見小嘴里就不停的念叨,雅予有些不舍,唯恐一時父子分離,景同受不得,「那他……應了麼?」
那欽心里隱隱有恙,他知道她這些時悶著心事,常有淚,為的都是老六,可也知道她是在給自己做了斷。自那一日,再不曾通信,甚而不曾多問一句,今日,怎的如此關切?好似又生了不舍?
「還沒回信。大嫂的意思白節的時候認了親就留下,老六應不應的,到時候再說。」
「……哦。」
「哦,對了,三哥送來的東西里還有一樣稀罕物兒。」說著那欽擦了擦手,從懷中小心地掏出一本書冊遞給雅予,「瞧瞧。」
雅予接過一看,笑了,「是本琴譜。」
「嗯。明兒我往中軍去辦事,听說二哥那兒有個琴師,說是極通中原各式樂器,到時候把他請來,咱們稍學幾日,往後那琴便可給你放進帳來。」
「那真是多謝將軍!」雅予心里當真欣喜,往後若能有琴聲相伴,許是那一日一夜能過得快些、滿些,再不會胡思亂想……
那欽揶揄,「就會說嘴。」
雅予趕緊斟了茶雙手奉上,「多謝將軍。」
「呵呵……」
兩人又邊吃邊說了一刻的話,大將軍著人來請那欽,這便起身告辭。
送走他,雅予返回帳中。那琴譜倒是尋常,只是這本像是誰人私藏之物,那上頭好似有主人的筆記,雅予正是想快快收拾了桌子好仔細研看,不留意,瞅見地上怎的丟了一塊帕子?
蹲□,撿了起來。粉女敕女敕的顏色一如初見時那身小女兒衣裙,角落里一片荷葉,葉紋粗細不勻,針跳線挑,是初學女紅的她拙手繡來。柔柔的絲,經年的舊,看著這帕子,似又見那黃昏薄雨的邂逅,似又見……這些年他無奈的珍藏。
一時心慌,怦怦地跳……
……
一夜輾轉,難以入眠。帕子一定是在掏那本琴譜時掉落出來,若每日都是如此揣在懷中,那他該是當夜就會發現丟了,也該是知道丟在了哪里。為何……不見他來討?
還回了茶盅,還回了葉子,曾經過往細細述說,他的心思也未遮掩半分,卻為何不曾提及他撿走了她的帕子?如今,終究落回她的手中,此刻他是該尷尬,還是釋然?這一回,他不會再像大哥一樣給她出主意,幫她想明白;這一回,他曝給她依然割舍不下的心思,該如何,全由她。
物已歸原主,是否該裝不知道,讓這尷尬就此永遠消失在他們之間?還是……還給他?這帕子和那一日不經事的言語一樣,都是曾經的一個念想而已,該不該就此奪回?
……
一大早天不亮,雅予就起身守在了馬廄外。今日他要往中軍大營去,該是早早出行。手心里攥著那塊帕子,捂得熱熱的,該如何,她依舊沒有想好。
看到他的身影,牽了馬走。那麼近,只要她輕輕一聲喚,他必是回頭。可直到看著他翻身上馬,揚鞭而去,直到看著那飛奔的馬兒沒在清冷的晨曦中,雅予依舊沒動,沒出聲……
低頭緩緩,一步一步,挑起帳簾,撲鼻的女乃茶香。雅予定楮看,桌前正坐了一人,全是不顧這是女兒家的閨帳,全是不顧破門入室的無禮,只管自顧自用著早飯,身上帶著連夜趕來的風塵僕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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