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過後積了滿天烏雲,低低壓了兩日,入夜終于飄起了細碎的雪花Σ天?天小?~墨黑的天空,沒有星,沒有月,只在燈火映照的光暈里才能看得到蒙蒙的雪霧
將將過了晚飯時候,大營中燈火寥寥,出奇的靜守衛們石刻一般面無表情,任雪珠輕輕撲打在臉上,化開、滾落,人一動不動天地間只有雪是活的,一切都仿佛在一瞬間應著冬雪入蟄
偌大的帥帳中只點了案上一盞燭燈,左翼大將軍素海背對著帥案負手而立,目光靜靜地停留在獸皮圖上,山河難見,只有自己高大的身型扣出的漆黑暗影帥案右首的太師椅中坐著二弟中軍大將軍蒙克,燭光恍在臉上遮出側影,將那額頭的刀疤映得分外猙獰此刻一手模著下頜,微微眯著眼,若有所思,昏暗中難辨那眼中有無
那欽立在一旁,眉頭緊鎖看著帳中的彪形大漢七尺男兒,忠肝赤膽,一路飛馬而來,秘密入營自見了他兄弟三個就一直跪在當下,話不多,句句挖自肺腑前後因由講得清清楚楚,連行事當日的點滴細微之處都考慮周全不愧是老六親自帶出的副將、出生入死的兄弟,短短幾日內,從得信到籌謀,雷厲風行,干淨利落!
「大將軍!求大將軍莫駁了我探馬營五千將士一片赤誠護主之心!」
又一次懇求,隆隆如鐘,那言語中是戰前請命的騰騰熱血,更有生死搏命、肝腦涂地在所不惜的堅定听在耳中,那欽只覺得自己的血也沖上了頭頂,恨不能立刻與他一道,殺出血路,救下兄弟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兩日前,金帳派來的衛隊正要解走老六,一刻不錯,迎來了不速之客紹布的到來讓所有人措手不及!他手持金箭傳大汗口諭,此次宗王遇害案全權移交到他手中,待行汗令不論那姻親牽涉,汗國唯一的金印一字王審探馬將軍,于情于理,綽綽有余;更讓人意外的是隨之而來的還有太師烏恩卜月兌的親筆批示︰依汗國大律,秉公執案!
老六當即被嚴加束綁、關入地牢事發突然,大哥二哥只得硬著頭皮周旋,紹布倒似不急,同為萬戶將軍,還與他二人好一番敘談,安安穩穩任他們拖過了一天一夜待到今日一早,宗王升帳開審,兩位將軍一旁隨听人證、口供,鐵案難翻!念在老六多年征戰、立下汗馬功勞,且是失手將人致死,奕宗王紹布開一面,免去「誅族姓」,判為斬立決
兩日過去,金帳那邊依然是聲跡全無,連大哥的飛鷹都空餃而歸後天就是行刑之日,一個時辰前,遠在烏德爾河的探馬軍悄悄派來了一小隊人馬這一著並非意料之外,歷來先鋒軍都是沖鋒在先、攻堅克難,將士與主帥之間早就生死相托,且老六又是個最個色的,麾下每一個兵士都是他精挑細選,這些年模爬滾打、甘苦與共,如今一旦主帥被斬,這支休整多日、正是養蓄了精銳的猛虎之師必會激反!遂三哥得著信兒的當夜就把四哥派去鎮守,怕的就是叛亂如今幾日之內大勢將去,大軍精結成小隊,冒死也要護衛主帥!細想來,四哥是金帳護衛軍首領,這一小隊人馬能在如此警覺之時從他手下暗中逃走,若非是他支持,也定是默許
還有一天,即便就是三哥爭得了大汗赦免,不見金箭這邊絕不會輕易放人!金帳到左翼大營路途遙遠,快馬飛奔也要一天有余,到如今一個字都不曾傳來,那欽的心已然冷透了希望,此刻緊緊握了拳,看向蒙克,「二哥?」
二哥蒙克在眾兄弟中唯屬他性子張揚、脾氣暴躁,卻也行事果斷、心狠手辣這一日兄弟三人密談,反反復復了各種可能,二哥的主張便是武力扣下紹布,帶著老六同往金帳去請命,實則就是逼宮依六兄弟如今之勢,早就奪去半壁江山,大汗不會不顧及一旦沖突,雖不甚把握,可也斷不會有覆巢之險,只是流血多少難以估計如今,探馬軍肯出頭,已是上上之選,那欽料定二哥不會不應
「嗯,」蒙克吁了口氣,「劫了往哪兒去?就是偷了條命?活把老六憋屈死」著扭頭看向大哥素海,「大哥你看呢?」
素海沒有應,轉回身重落座帥案邊此番實在出人意料,大汗竟是將公堂與刑場都設在了離金帳最遠的左翼大營,雖是事發之地,可遠水解不了近渴,待到有了反復,人頭早已落地足見,滅他兄弟之心素海挑了挑眉,對自己這個念頭有些詫異,大汗雖生性莽憨倒還義氣,當初他們輔佐他打敗一眾兄弟奪了汗位,如今漢庭上下將將安穩、百姓安居,難道他覺著已然到了該聯合那唯一未與他爭奪的兄弟滅掉他六個的時候?不對,大汗不是沒那個膽子,是沒那個腦子此番定是被紹布一番親啊族的暈了頭,老三又不能明著護短,才有今日的糊涂尷尬
不依大律,授人以柄,宗王族鬧起來難以平息,往後這汗庭上恐多生事、也恐失了民心;依了大律,老六必死救,必要起事;不救,接下來各個擊破,不反也得反!這麼看來,僵局已定,橫豎是大業難繼……
好半天,素海方開了口,「我看,紹布是在將老三的軍」
「哦?」
「他只身前來未帶一兵一卒,任憑咱們合計此刻別咱們老六,就是他的命都在我兄弟手中,他卻敢審敢判,如此篤定」
「大哥!」那欽心里猛然一驚,「你是紹布料定三哥不會動干戈?」
素海想了想,緩緩點頭,「嗯」
「那三哥呢?怎無一點動靜?連個信兒都沒有?」
「沒有動靜就是老三給咱們的信兒」
「嗯,」蒙克抬手點了點帥案,「我也覺得不對,老三怎麼會把劫法場這麼個法子扔跟咱們?」
「嗯」素海身子前傾,雙肘撐在了案上,看著蒙克語聲親切,「老二,你來了幾日了,營中可有事?」
「有」蒙克站起身,舒展舒展筋骨,「那檔子挖渠引水的事兒,去年動工,到今兒才剛完,正是該往金帳復命光圖紙就是好幾大車」
「嗯,那你早點兒歇,明兒一早拜別奕宗王」
「嗯」蒙克點頭
「探馬左副將烏日根,」
「末將在!」
「我命你帶隊連夜退出五十里」
「什麼??」烏日根大驚,「不!將軍!將軍們自有大局考量,可探馬軍可退,烏日根絕不退!當初末將昏頭,毒鏢暗器傷了我家將軍,叛逆之罪,命早該休矣!可將軍忍下毒傷,與我兄弟肝膽相照!末將這一身的膽與命都是將軍給的,此番若不能護我主帥、刀下奪命,末將自殉主于斷頭台上!」
那欽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用力一捏,烏日根這才強忍著閉了嘴
「你等此番擅離職守,其罪當誅,其情可免」素海從岸上的令桶中抽出令箭,「那欽听令」
「末將在!」
「我命你明日帶我左翼大營帥旗親自出迎二十里,迎探馬軍前來觀刑,送別主帥」
「是!」
那欽接過令箭,心神振奮紹布將了三哥,三哥絕不會坐以待斃四哥坐鎮邊疆,二哥帶兵述職,懾金帳,且助一臂之力!探馬軍堂堂正正迎入左翼大營,在紹布的眼皮子底下布上刑場,一旦事出意外,刀下攔截,好一個「其罪當誅,其情可免」……——
營地里好靜,靜得那帳壁上能听到簌簌的雪珠聲時間在靜謐里好似一動不動,兩天兩夜,自他下了地牢,雅予仿佛把這一輩子的心思都熬盡……
心里早就反反復復斟酌,見了烏恩卜月兌該如何把前情一一訴,該如何把龐將軍與老爹爹的商議交之一二,以證自己的身份可雅予萬萬沒有想到,未見到真神,先遇了惡鬼!「斬立決」听聞在耳中,不進水米之人一時心慌氣陷,當場昏厥
唯剩的希望,破釜沉舟!
雅予打定主意,重做思量若在金帳,紹布雖然是宗王,可實際的權位卻沒有太師烏恩卜月兌高護她與景同平安、用她的身份解兄弟的死難,烏恩卜月兌該是不在話下可如今在左翼大營,最高權位是紹布,把握生殺大權的人也是紹布!此時雅予不論把身份告訴誰,要想解去這場難都要通過紹布此人是會忌憚那兄弟六人與中原的威懾,還是會裝糊涂先斬後理論?她是能用自己救下他,還是賠了他,又把邊疆安寧搭了進去?雅予想爛了自己的心也不敢定論……
此刻在帳中呆呆地坐著,指甲深深地摳進肉中,掐出一個個紫紅的印記心里那曾經反復計較的家國大義都被焦急的等待擠進了一個死角,明明在,她卻再也不肯去踫,昏沉沉的腦子里反反復復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
終于盼來帳外匆匆的腳步聲,雅予騰地站了起來,顧不得那許多了,哪怕就是水中的一根稻草,不爭,她會悔之終生!
「雅予,」
「五將軍!」雅予立刻迎了那一身寒氣去,「我有話跟你!我……」
「先等等」那欽輕聲制止,「趕緊跟我走,老六要見你」
「不不不,顧不得,」雅予緊著搖頭,忽地一怔,「……嗯?你,你什麼??」
「紹布不許我們見他,倒是開一面,許你見他」
「啊?真的?」雅予竟是喊出了聲!從來沒有一個人絞盡腦汁、想得這麼苦,才知道自己原是這麼不經事,那沉重的秘密扔給他就開始倚靠他,他不在,竟是亂得如此腦子里只剩一根筋,只知一條路,但得事情有誤,亂糟糟左右想不通,連個主意都拿不定!此刻听到能見他,整個人的精神都被提了起來,忙不迭道,「好,好!」丟下那欽抬步就往外去,剛走了兩步,猛地想起什麼,趕緊回身,「你們可有什麼話要我帶?」
那欽笑笑,「沒什麼話,告訴他,好好兒歇著」
「好,好好兒歇著?」
「走吧」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