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帳回到府中天已是完全黑了下來,娜仁托婭匆匆換了衣裳、用了幾口粥就又起身往後院去。廂房、客房都已陸續騰空,一路走,除去上夜的燈籠,幾是不辨人跡。安靜柔和的夜色中,不大的府邸竟是空蕩蕩,生出幾分清冷之意。
穿過狹長的甬道,繞過府中小園便到了這一處窩風的小院。一眼看到臥房窗上透出的燭光,黑暗中孤孤單單的靜,娜仁托婭的腳步不覺有些滯。老六走的時候交代她安置阿莉婭隨行不曾道出因由,卻千叮嚀萬囑咐要著人好生照看,事無巨細,連馬車的規格、隨行吃食、醫藥,甚而一路行走快慢都仔細交代清楚,而于雅予,只說讓大嫂先帶去左翼大營,並未再多言一個字。
一日之內換了身邊人,前一日酒桌上的親密仿佛浮雲散個干淨,讓人好是不解。可娜仁托婭最是知道,這閨房之中的事旁人如何看得清?更況這是老六,我行我素向來不是個計較人心思的,問也不會說,遂她只管點頭應下。只是同為女人,想那雅予丫頭眼看著自己的夫君帶了旁的女人走,哪怕那人是多年前就已經與他行過成親禮的正經夫人,這心里怕也是撕碎了一般。就好像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接後院人,那滋味,不身在其中如何體會……
頭幾日雅予氣色還好,那日大嫂去跟她商議回左翼大營的事,不知怎的,那丫頭婉言相拒後也不肯再留在太師府,只說要出中城、大營中安帳。娜仁托婭哪里依,既不走就住下,強留下來。之後雅予接連病了幾日,原也不是什麼要緊之癥,卻這人仿佛寒霜打了一般,從里到外透著慘白,一雙水靈靈的眸子也似發澀,一出神就叫不醒。
娜仁托婭知道這是心病,原本身為嫂子又是閨中好友該多陪著勸解才是,可哪里料得金帳之上來了中原貴客。此次來訪也屬意外,接防人馬來到邊疆後龐德佑提出要拜望瓦剌大汗。兩國雖休戰卻不及通商友好,且這一請求並未帶來大周皇帝的使書,實在不合規矩。可烏恩卜月兌仔細斟酌後,覺得龐德佑即將高升回朝,今後就是內閣大臣、掌管朝局之人,這也算是中原主動破冰之舉。遂幾日後一封書信直送到金帳,在太師的參謀之下瓦剌大汗欣然點頭。
龐德佑此次前來只帶了一員副將、幾個隨從,誠意十足。瓦剌雖是與中原相近,可金帳之上主戰勢力依然凶惡,因此這一行真可謂如履薄冰。因此烏恩卜月兌從會見到護衛,點點滴滴都親自過問,極為精心。而娜仁托婭從不曾被當作一介女流,不僅周旋于宗王族,更要顧及韃靼那邊,一時便再無閑暇照應府中。一連幾日過去,今日也並非得著空,卻是帶著自己夫君的囑咐來請雅予。
「三嫂,」
將一進門,桌邊人便起身相迎,娜仁托婭趕緊過去握了她的手,「這兩日可好些?也沒過來瞧你。」
「好多了,多謝三嫂惦記。」雅予邊輕聲應著邊讓了座,「這麼忙每日還著人送燕窩來。」
燭光里那小臉越發寡瘦得厲害,娜仁托婭不覺蹙了眉,用力握了握她冰涼的手指,「也要多吃飯才是,餓瘦了我怎麼跟你男人交代。」
輕輕抽回手,雅予斟茶奉上,「好生吃著呢,就是天氣熱了,不大有胃口。」
知道她是隨口敷衍,娜仁托婭也不好再多勸,只想著待這幾日忙過好好給她寬寬心再說。匆忙而來口中著實也渴,低頭抿了一口,瞧見桌上一沓子信,封皮上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一看就是老六的,因笑道︰「這才走了幾日,這麼些信!這悍狼幾時變得這麼磨嘰了?」
雅予微微一怔,笑笑,隨手斂起來。娜仁托婭這才瞅見那些信嚴絲合縫並未拆封,心悄悄道這丫頭果然是跟他扛上了,可知那狼獸哪來耐性容得她?別一時惱了當真撂下,那可是個不會回頭的東西。本想勸幾句,只是今日實在不是論得小兒女情長之時,當務之急是先圓滿地送走中原客,遂瞥了一眼帳簾轉了話,「恩和睡了?」
「嗯。」雅予將信收在匣子里,「一日總在外頭瘋跑,回來就累得像只小賴狗。」
「小小子哪里坐得住。」看雅予的臉色像是並不知道今日金帳殿上的事,娜仁托婭隨口接話,也算松了口氣。今日大公主娜沁兒帶著巴圖和恩和去看望老太妃,誰知兩個小家伙不安分跑出來玩,恩和更爬到樹上「伏擊」巴圖,一只小箭正正沖撞了剛從殿上下來的中原客。原當是刺客,仔細一瞧竟是個小女圭女圭,龐大將軍正是興致高昂,又听說是老六賽罕的兒子,這便樂得抱了起來。隨從們也都圍攏,其中一個更接手過去哄著玩,還將自己隨身的一只小箭羽贈與他。那場面其樂融融,也是難得。只是雅予于恩和的管教向來嚴格,若是知曉了不知又會怎樣自責,倒不如不添這煩惱。
「三嫂,今日金帳上相談可好?」
「甚好。」娜仁托婭笑道,「龐將軍果然是膽識、氣度不凡,金帳之上一人應對滿帳汗臣,只說兩國邊疆安寧、百姓生計,劍拔弩張都抿在談笑之間。大汗十分欽佩,不但厚禮相贈,更諾下來年定會遣使節敬訪大周。」
雅予唇邊抿笑,輕輕點頭,「那就好。」
「我來也是要跟你說這個事。後天他們就要起程回去,想著明日在咱們府中設宴為龐將軍餞行。」
「哦?」雅予心猛一緊。
「中原此次來訪並不曾有使書,且一個將軍餃畢竟不足夠,金帳上的接待已然是越了規格。遂這送行一事,由太師出面最妥當不過。只是老四就不好過來陪了,我和你三哥合計,你是中原人又是咱們六夫人,一道為龐將軍餞行,禮數夠,也顯得隨和。」
蒼白瘦削的臉龐徹底盡了血色,強壓下去的抖細細索索復漫在衣衫下,人仿佛極是寒冷,那晝夜難安的心緒再也壓不住……
近在咫尺,「龐將軍」三個字帶著割舍不下的鄉愁重重攏在了雅予心頭,濃濃的暖意,如此心切,她仿佛已嗅到那清新香甜的細雨江南。可家……究竟在何處?
一聲夫君,她心心念念盼著天長地久,如今才知道是如此愚念。那窩心的小巢離開窯洞後就飄飄搖搖散了骨架,她于他,實在無可,無不可;如今一個殘破之人,又如何成就他此生的圓滿……不如歸去,留最後一點顏面去見爹娘,卻每念及此人似要被劈成兩半,痛,幾不欲生……幾日來輾轉難眠,心思枯竭,腳步沉,仿佛定在了那青石的台階上,動也動不得。如今,這可是天意?她邁不出去,故鄉人卻要邁進來……
「雅予?」娜仁托婭擔心地撫了撫那死死摳在茶盞上青白的手指。
「……這怕不妥。」慘白的唇哆哆嗦嗦應出這幾個字,懵懂的人已然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小家宅院之人如何登得大雅之堂……」
「這是哪里話?汗庭上下,別說是尋常中城人家,就是金帳里的公主又有幾個你這般見識與風儀!你三哥說你來接應龐將軍怕是都要比咱們強些。」
拒絕的話又沖在了口邊,這一回雅予死死咬牙沒有吐出一個字……
「好了,你早點歇著吧。」看她默認,娜仁托婭滿意地站起身,「我先過去,好些事得預備。明兒不必急,下晌他們才過府。」
送娜仁托婭離去,雅予一個人站在廊下,身上的抖慢慢平息,濃濃的黑暗中只是有一點冷……
……
中城驛館。
草原的夜難得無風,號角低沉,悠悠盤旋,入在耳中頗有些凱旋之後雄壯滄桑的意味。龐德佑邊在心里品賞,邊就著明亮的燭燈給瓦剌可汗寫著辭行信。正式使書下臨之前,半個字都不能于人把柄,皆是些交//好客套之話,卻也是滿滿灑灑好幾頁,盡顯誠意,臨了他還寫了兩句將將學來的蒙文為牧民祈福長生天。擱下筆,輕輕吹了吹,龐德佑邊審讀邊順手端起手邊的熱茶正是要抿,一頓,抬起頭看著一旁侍茶的隨從,「怎麼是你?」
「正該我當職。」
看他果然畢恭畢敬,龐德佑笑了,低聲道,「我可不敢當,褚大人快坐。」
褚安哲笑笑,也不再推辭,坐下//身來。
此次深入敵營這初生的牛犢非要跟著來,龐德佑雖心里篤定斷不會遇險,可畢竟是與性子暴烈的胡人打交道,一語不合後果就難以預料。若是一個普通的京官,憑他是誰,邊疆之地都得听他威遠大將軍的,可這一個卻是當朝首輔、自己的提攜之人褚相的公子。沒辦法龐德佑只好點頭,卻說什麼也不敢暴露他的身份,只能混在隨從中。怎奈這位大人長得實在清秀,套了盔甲也不過將一身的書卷氣略略遮掩。不得已,又就著他的身量挑了幾個並不十分彪壯的兵士,險是又險了幾分,總算不乍眼。
「將軍已經寫好辭行書?」
「嗯,」龐德佑邊應著邊遞給他看,「今日在金帳你覺得如何?」
「大汗難得地隨和,只是略遜威儀。那些汗臣麼,彪悍魯莽有余,氣度城府不足,依我看,都不是太師的對手。」久聞烏恩卜月兌大名,這一得見褚安哲依然吃了一驚,如此博學謙和、風度翩然,滿帳汗臣一個個凶神惡煞,卻看得出十分忌憚這位太師。面對中原大國不卑不亢,氣勢迫人,讓人不覺就心生敬畏。別說是在這荒蠻胡人之地,就是放在深不可測的中原朝堂,此人也是拔得頭籌之人。
龐德佑聞言點點頭,「瓦剌汗唯一能與烏恩卜月兌扛一扛的也就是弈宗王紹布。」
「是麼?沒見著確是憾事。」
「嗯,」龐德佑輕輕撥茶,若有所思,「沒見著,恐怕也見不著了。」
「哦?將軍您是說……」
「回去再說。」褚安哲正是想問這六兄弟是要起事麼?龐德佑卻轉了話,「你早點歇著去,明日咱們到太師府赴宴。若是情勢得當,不防讓你與烏恩卜月兌認一認。」
「將軍,我也正是想跟您稟報,明日我就不隨您往太師處赴宴了。」
「哦?這是為何?」
「只一日了,我還想再見見那個女圭女圭。」
「女圭女圭?老六的兒子?」
「嗯。」
龐德佑挑挑眉未置可否,放下茶盅,斟酌了一下才又道,「安哲,故地重尋,我知道你心思難免沉重。只是,那是老六的親兒子,哪里還會有蹊蹺?」
「我本不該疑,」托放在書案上的手臂輕輕握了拳,他的臉色較之前沉了許多,「可他既然是蒙人,為何沒有蒙人的模樣?」
「烏恩卜月兌兄弟並非十足的蒙人,他們有波斯血統,」龐德佑耐心勸解,「老六賽罕你沒見過,是他兄弟中眉眼最英俊的,沒有一絲蒙人模樣,他的兒子自然……」
「我也沒看出半點波斯血統。」褚安哲皺了眉,語聲不覺就提高,「衍州出事時,大嫂身懷六甲,可我根本就沒有找到一具孕婦的尸體!那個叫恩和的孩子歲數正當,模樣……跟當年的季大哥實在太像了!」
龐德佑聞言不覺也蹙了眉,這書生思親心切從未有半刻放下,可他此時的話卻並非苦思臆想。今日頭一眼瞧見那孩子龐德佑也吃驚不小,那眉眼確實是與肅王長子極其相像。他之所以放下不提並非是不想相信肅王一族還有僥幸遺脈,而是不信烏恩卜月兌會暗中搭救之後瞞下近三年之久,卻又不當心曝露在他眼皮子底下,兩者之中有一個就絕不會有另一個!只是此刻讓褚安哲這麼一提,那孩子的小臉便又呈在眼前,越想越似季家人,怎麼看都看不出老六的影子,不免也生疑惑,「也好,你去看看。我明日也打听一下。不曾听說老六成親,倒有了夫人和兒子。話個家常,烏恩卜月兌也得給我說道說道。」
褚安哲立刻起身施禮,「多謝將軍!」
……
她終究還是逃了……
輾轉難眠,前前後後想了個通透,甚而連怎麼開口呼龐將軍都想好了,誰曾想一握著小景同的手,听著那憨憨的小呼嚕,雅予只張口輕輕說了一句「你阿爸……」淚便滑落,心酸得似要死去一般,也辨不出究竟是為何哭,這一夜,綿綿不絕……
待到晨曦初透,忽想如今三哥三嫂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此貿然出現在宴上,龐將軍面前豈非陷他們于不義?這天大的誤會如何三言兩語解釋清楚?一旦收攏不住被人捅上金帳,壞了這難得的會見,豈非罪過?
借口是如此冠冕堂皇,連烏恩卜月兌的書房近在咫尺、只消幾步距離就可以說清楚都不及想,雅予一大早便往前頭去,說身子不適不便見貴客。娜仁托婭瞧她實在憔悴也不再強求,隨她去。
娘兒兩個用過早飯,小景同便收拾自己的小馬鞭要往外去。平日雅予總要迫他念書,今兒府中卻不能多留,頭疼欲裂也只得強打了精神隨他一道往草原上去。
將將出了大營,小家伙便要獨自上馬,雅予不放心,又跪在身邊給他整整衣袍、馬靴。正是要再叮囑兩句,忽見那小箭筒中露出一支金色的小箭羽,雅予眉頭一蹙,輕輕抽出來,看著那上面橫平豎直的漢字,心咯 一下,「恩和!這,這是從哪兒來的?」
小景同正要答話,眼楮忽地一亮,手指向雅予身後,「他!是他給我的!」
雅予回頭,飛奔而來的馬上跳下一個人……
四目相對,他的震驚尚未及吐出一個字,她只覺心口那口氣忽然散盡,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