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了。
日頭透過厚厚的窗紙落進房中,將一夜無燈的冷清驅散干淨。溫暖的光線鋪在床上,綢緞被垛帶著夜涼,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
雅予坐在桌邊,握著滿滿一杯女乃茶,茶面上結著一層隔夜的女乃皮,冷透了。身上依舊是人前待客的那身行頭,日頭映進紅絲的眸中點點閃閃,不見昨日酒醉,疲憊的亢奮,一眨不眨。
他一夜未歸……
拉嘎去打听只說廂房緊急傳了冰進去,而後關門閉戶,再不許人打擾。
他說阿莉婭病得古怪,不想人知曉,雅予信;更相信若非情勢險,他斷不會徹夜不歸。只是這一夜她心里像是有什麼悄悄不見了,尋也尋不著,黑暗里覺得冷……
外間的門輕響,雅予扭過艱澀的脖頸,目光未待尋到落處,臥房的帳簾已然打起。他回來了……
眼前是意料中的情形,不需問也知道她一夜未眠。昨夜那紅撲撲的小臉浸在日頭暖暖的光里依舊失了光彩,有些蒼白。賽罕走過去,拉起她就往懷里抱,卻未及貼近竟有了軟軟的阻隔,低頭,是她的手推在他胸前。
他正是要強,卻見她仰起了臉,「你身上,都是香袋的味道。」
看著她唇邊那淡淡的笑,輕柔的語聲仿佛一根硬硬的小刺扎在他敏感的耳中,不覺手臂一僵。
她復低了頭,坐下//身。隨她坐下,賽罕依舊伸過了手,她輕輕抿了抿唇,沒掙。
男人雙肘支在膝上,捧著她的手捂在掌心反復摩挲。這姿勢從未有過,在她面前端端矮下一個頭……
「有話跟我說?」
他聞言未抬頭,輕輕吁了口氣,「魚兒,莉婭她……等不到我回來了。」
「為何?」她的聲音依然很輕,輕得听不出語氣,輕得這一室的陽光都暗淡,仿佛夜重新回來……
「她撐不得多久了。」
雅予的睫毛顫了顫,意料之中,意料之外,像是等了好久的事終是有了結果,心往下落,可那堅實的底卻不見,跌得她慌亂……「是何病?怎的會來得這麼急?」
「是沙漠地一種致命的蛛毒。」
「……這麼說,她來的時候已然中了毒。」
「嗯,原本當是還能再拖個一兩年,誰曾想毒散得這麼快。」他的眉頭緊,眼前又是那驚心的場面。腿膝處的血點一破迅速連成了片,這毒最怕血破,一旦破開便勢不可擋。他雙手握著冰用力攥著她,眼看著那透明之下血細細地淌,攔也攔不住,那滋味實在是……
「所以,她回來……就是要歸落在你身邊?」難怪她不介意做妾,即將陰陽兩隔還在乎什麼名分,要的只是他,葬在他身邊,便是一抔黃土也要永遠守著他……雅予心底那曾經的怨恨悄悄變,不知怎的竟是化成同病相憐的痛……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好是沙啞,「因著戰亂她家中已經沒什麼人了。總是想著該有個……送行的人。」
「為何今日才告訴我?」
「她不想人知道。怕人憐憫。」
雅予苦笑笑,「怕我把夫人的位子讓給她?」
「莫胡說。」他低頭,雙手捧攏湊在唇邊,輕輕呵著掌心那冰涼的小手,「你讓,為夫也不會讓。」
「……既是她想走得體面,為何又要告訴我?」他沒有說這是阿莉婭的話,可雅予卻覺得此刻在她面前已然不是那鴛鴦帳下獨她懷抱的男人,而是,他們兩個……
魚兒聰明,讓他預備好的話都說不及就到了此處,早晚躲不過,賽罕只得咬了牙,「魚兒,我得帶她走。」
像突然被雷擊了一般,雅予愣愣地半天回不過神,「你,你說什麼?」
「我得帶她到烏德爾河去。」話是說開,他的聲音略是高了些。
「……這麼說,她還有救?」
賽罕搖搖頭,不能了。阿莉婭眼下的情形別說多撐時日,便是這一路顛簸,都不一定能到得了烏德爾河。可他卻不能不應。她的病不能激于喜怒,重掌帥印他要遠走邊疆,當時心里只舍不下他的妻,竟是不曾多留心思于她。離別苦,一時排解不開,誰敢說這病情忽險與他無關?他不能再冒這個險,最後的時日要隨她的心,隨她的願……
房中靜,靜得賽罕心發冷,小魚兒怔怔的目光毫無依托地浮在他臉上,那眸中的影像竟是那麼淡,他死死握著她揉搓在掌心,「魚兒,莫瞎尋思。她是姐姐,救過我命的姐姐。當年熱得我燥、無處排解,誰也不想見,誰也听不著,只知隨著她,她走哪兒我跟哪兒,一步都不錯開。如今,她時日不多了,只想……只想死在我身邊。」
雅予呆呆的……自己只盼著天長地久,怎的不曾想過如影隨行粘著他?只知道男人是鐵血將軍,怎的不曾想過他會點頭應下如此荒唐的求?卻怎的莫名地,此刻她尚未開口就已然沒了道理。與他們亦步亦趨的曾經相比,她的思念顯得那麼寡薄;與他們難舍難分的死別相比,她的生離顯得這麼的微不足道……
「魚兒,是為夫欠下的,你容我還她,行不行?」
欠下的?欠了什麼,是債還是情?阿莉婭要的是夫妻情,你打算怎麼還……雅予的心突然炸裂,仿佛生出了一個瘋子,想問,只想問︰她究竟還有多少時日?她是否真的會死?!不肯說出自己的絕癥,是只想他一個人的疼惜;一旦相守不能,她根本不在乎誰知道她的病,不在乎是可憐她還是施舍她,她只要他。她得著了,相守原本就不一定非有肌膚之親,只要彼此日夜相伴,朝也是他,暮也是他,直到最後……
「她想死在你懷中……痛徹你的心肺……她要留在你身邊……刻在你心里……她是妻,她才是你永遠忘不掉的妻……」
「這都胡說的什麼?」看她失神,他心急也心疼,「魚兒,你我才是夫妻,來日方長,何必跟她爭?」
「爭?」冰冷的唇顫抖,雅予口中的字越來越薄……「我拿什麼……去跟一個死人爭?」
「魚兒,你只看為夫,沒有人能沒過我的妻。你只當是行善于一個可憐人……」
「可憐她,還是……可憐你?」
語聲好輕,再不似那咆哮暴怒的小丫頭,賽罕心疼得恨不能即刻將人裹在懷中帶著她遠走高飛,卻這不得不為之事讓他根本無路可退!此刻竟是連原本打算換防後安定下來就接她走的話都不敢再說。沙啞的聲音好半天才道,「為夫求你,魚兒……」
一個求字,他軟沒了脊梁。她連淚還來不及流,她的來日方長就又落在了阿莉婭後面。當初為何要走?為何要回來?今日又為何要死……若是不死,他們會何去何從……
「六將軍!」門外忽地傳來人聲,「啟稟六將軍!太師有緊急軍務,請六將軍速往議事廳議事!」
賽罕皺了皺眉,遲疑了一下,又狠狠握了握她,站起身,「魚兒,我先去,等我!」
他走了……
雅予一陣恍惚,昨夜那尋不到的著落終是空蕩蕩……起身,推開窗。暖暖的日頭照,草原的鳥鳴、草原的花香,忽地覺得陌生,仿佛很久前那冰天雪地的夜晚,茹毛飲血的味道……
……
六百里加急傳信,原來中原已有小隊人馬先行來在邊疆。刻不容緩,賽罕即刻就要啟程。匆匆回到房中卻不見了妻,听人說是去了公主府,他趕緊追過去卻不想還是撲了空。
委屈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營地里策馬狂奔,賽罕心急如焚!不能再等,只得折返回來,想著好在有四嫂陪伴必是能給她略順順氣,因而也只得放下心來。起行前又往前院最後交代,正踫上尚未離去的大嫂烏蘭。
「你放心,我定會安排妥當送阿莉婭啟程。」娜仁托婭雖是不解老六為何忽然要換了身邊人,可出征在即不好多糾葛瑣事,只謹慎地問了一句,「你可與雅予交代好了?」
「嗯。」
看賽罕冷冰冰的臉色未多再多言一個字,一旁的烏蘭不覺輕輕搖了搖頭。前幾日就听人回說六夫人與六將軍大吵了一架,那小丫頭平日看著溫和柔順好是可人,實則心思倔強,絕非尋常小女子。不必問也曉得這爭吵源自何處,原本一直知道老六的心始終不曾離了阿莉婭,誰人敵得過少年時起的心思?那一日見他自己打扮了妻,烏蘭驚訝之余還真是誤信,當是自己錯看他們的情份。誰知如今人要走才算見了分曉,最舍不得的還是帶在了身邊。只是看樣子雅予也應得並不痛快,因對著娜仁托婭道,「你多慮了。她是大夫人,往後要掌管自己的營,怎會連這點容人的心胸都沒有。」
「我不想她有這心胸。」
娜仁托婭不及應,就听那男人低沉的語聲頂了回來。烏蘭噎下,只心道你不想她有這心胸,苦的卻是你的莉婭。
「大嫂,」將出門,賽罕又轉了回來。
「怎的?」
「你走的時候把魚兒帶走吧。」
烏蘭一怔,娜仁托婭趕緊道,「留在府里我照顧她就是了,做什麼非還勞動往大嫂那兒去。」
「不是,三嫂忙,左翼大營有英格丫頭陪著能解解煩悶。」
「你放心去,我帶她走。」烏蘭應下。
「多謝大嫂。」
看著兄弟辭別而去,分明是帶著滿腔心事。烏蘭心中合計該去見見那小弟妹了,有些事是該說明白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