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現場 第10章 外面的世界(6)

作者 ︰ 許畢基

卡稀的奇跡消失了,就這麼簡單地消失了。卡稀不禁懷疑自己起來,難道是自己感覺錯了?她無法相信,可這又是事實。卡稀第一次慌惶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二十六

「我們這樣真的挺好。我們從來不打擾對方,不問,不參與對方的生活。我們從不讓對方分擔自己的痛苦和喜悅,不試圖改變對方。成熟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室,卻沒有任何的肌膚之親……」鄧杰在給國內的好朋友寫信時是這麼說的。

鄧杰突然感到很累。這不是因為卡稀的緣故,他和卡稀只是像兩顆星星,各自沿著自己的軌道生活著,不相離,不互相踫撞。鄧杰的累主要來源于國內的許多信息,首先是他老家所在的那個縣,幾位縣領導紛紛來信請他身在國外為家鄉多做貢獻,多引進、介紹一些外資發展家鄉的經濟。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的父親病倒了。鄧杰知道父親的病因。老頭子是想抱孫子心切,積思成疾的。于是鄧杰每天奔忙著,一是介紹一些美國朋友到家鄉去投資,一是寫信安慰家里,給父親寄錢郵藥。而此時,國內又有一些出版社紛紛向他約稿。每天從外邊回來,坐在屋里他就不想動了。

卡稀那天又要他晚上去接她。鄧杰猶豫了一下︰「你自己回來不行麼?」

卡稀看著鄧杰︰「你最近都在忙著什麼呢?每天那麼累死累活的。」

鄧杰搖搖頭︰「沒事的。」

卡稀什麼也不說了。她新近找了一個家教的工作,是叫美國人學漢語的,報酬不錯,可每天要很晚才能回來。她經常要鄧杰去接她。卡稀得了錢,把一部分交給了鄧杰。

鄧杰不要。

卡稀冷淡地說︰「這算是我的生活費,行不行?我每天要在這里吃的喝的用的……」

鄧杰這才默默地把錢收起來。如果他堅持不要,他怕傷著卡稀。卡稀有自己的收入,不再像以前。卡稀的畫也能賣一些錢了,這是他最感到慶幸的。然而有時候他又擔心,卡稀有了錢會不會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這個念頭閃過之後鄧杰又後悔了,自己不是不在乎她麼?好在卡稀一直都沒有要搬出去的跡象。雖然兩人都感覺共同生活又相互不干涉,可或多或少地都給對方造成一種依存的根據。兩人都心里明白,只是不願說出來或者故意沒注意到而已。就這樣又過去了幾個月。有一天,鄧杰要出去給家里買一些東西寄回去。他剛要出門,幾乎和拎著不少東西進來的卡稀撞個滿懷。鄧杰注意到卡稀還買了一瓶酒,是中國酒。

鄧杰接過卡稀拎著的東西,哲返身回屋里,將那些東西放到廚房里。

卡稀躺在沙發上,連連打哈欠︰「你說我今天多累?畫畫了一個上午,然後去幫他們做促銷宣傳,又趕去做家教。弄到這個時候才回來。」說完竟睡著了。鄧杰居然听到了她的輕輕的呼吸的聲音,看樣子她是真的累了。鄧杰下廚,弄好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卡稀已經醒了過來,兩人正要吃飯。突然,卡稀拿出了那瓶中國酒,遞給鄧杰。兩人小心地飲著。

鄧杰快樂地品著︰「酒不錯。哎,怎麼突然會想到要喝酒的?」

卡稀︰「對了,忘了告訴你,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說這酒該不該喝?」

鄧杰︰「你的生日?不早告訴我,給你買個禮物什麼的,要不買個蛋糕叫、幾個朋友一起來慶祝慶祝,熱鬧一下也好啊!」

卡稀跳了起來︰「得了吧你,我不喜歡熱鬧,就咱倆不是挺好的嗎?不過我還真忘了,忘了買蛋糕。」

鄧杰站了起來︰「那我們趕緊出去買一個吧!還來得及……」

兩人同時都愣住了。就是為了這個「我們」。這是個新的稱呼方式,從來沒有在兩個人中間出現過的。這稱呼使兩個敏感的人呆住了。

卡稀有些猶豫地︰「我們……」

鄧杰急忙改正︰「我去買一個,我去!」

卡稀好像有些失望地︰「一起去吧!我也去!」

兩人鬧到半夜。那瓶中國酒已經喝得精光,兩人都有些醉了。卡稀突然指著鄧杰的臉哈哈大笑起來。鄧杰怔了怔,繼爾看到卡稀臉上粘了不少蛋糕女乃油,于是也指著她大笑起來。兩人急忙湊到鏡子前一照,才發覺兩人都成了大花臉。為了這個他們又笑了大半天。

二十七

「原來我是跟了一個英國人,但他後來就撒下我獨自回英國去了。我匆忙間就找了海。」草兒有些憂傷地說。鄧杰那天是想找海一起去喝酒的,可到了海的家才知道海帶著他的寶貝兒子出去玩了,只剩下草兒一個人在家。鄧杰和草兒對著坐下,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鄧杰感到有些局促起來。

「算了,來來往往都是緣,但過去了。」鄧杰默默地說。

草兒看著鄧杰︰「都過去了麼?可是,我……」

鄧杰擺擺手不讓她說下去。

「鄧杰我想你。真的我現在想明白了,我也許是犯了一個錯誤。我父母親的態度給你打擊太大了,我應該鼓勵你。可是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要放棄我,那時我以為你是個懦夫、膽小的……」

「得了,得了。過去都是我的錯,行了吧?我也沒想到會有今天這樣在異國他鄉的重逢。不過我要說的是,我們現在這樣都挺好的,不必再把以前失落的記憶找回來。」

「可我覺得你現在好像神經受了刺激。海對我說過你的一切,我知道你內心里一定很苦,我是知道你的。那個女的是不是有神經病啊?她憑什麼那麼纏著你,賴在你那兒不走呢?要不我去替你將她趕走也行,如果你覺得你是男的不好趕她的話。」草兒哭了,「都是你的錯。那天晚上你為什麼不要我呢?都是你的錯,你的錯!」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一輩子的錯。」鄧杰仰著頭望著屋頂自言自語似的。不論怎麼說,他的一生,都永遠不會忘記草兒——他的初戀的。

二十八

鄧杰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產生這種感覺是因為卡稀在他的生活中的存在引起的。他感謝卡稀給他帶來這麼一種奇特的經歷。他時常注目她那頭柔軟飄忽的金發,漸漸把它看成是一脈風景。它能給鄧杰帶來說不出的輕松。實際上這時已經有一個正在醞釀的故事暗示,他們避免不了走向一種男人和女人之間完美結合的過程。那天,鄧杰發現卡稀在屋里悶悶不樂。鄧杰問她是不是在外面踫到了什麼不高興的事,卡稀搖頭。鄧杰又說︰「要不我陪你到外邊去走走,散散心!」

卡稀默不作聲。

鄧杰于是又說︰「走吧!我也需要有個人陪我說說話。」

兩人慢慢起來,往外走。走著走著,鄧杰發現卡稀哭了。

卡稀哭著,哭得很委屈很壓抑,嗚嗚地。鄧杰停了下來,忍不住地回過頭去望了望卡稀︰「你怎麼啦?」

卡稀顫抖地從口袋里揣出一封信︰「我媽媽死了。」

鄧杰問︰「你要回台灣去嗎?」

卡稀搖搖頭。

鄧杰︰「回去吧!回去看一看,那可是你惟一的親人啊!」

卡稀還是搖頭。

回到屋里的時候,卡稀突然拽住了鄧杰的一條臂膀,身子很虛弱地靠了過來,鄧杰猶豫了很久,才轉過身來摟住卡稀。很快地,卡稀的淚水浸濕了鄧杰的胸口。這樣的狀態保持了好一會兒,糊里糊涂地兩人就親吻了起來。這是很長的親吻,而且很快就變成了互相嘶咬。鄧杰的嘴唇和舌頭被卡稀咬著。兩個人相互咬著,鄧杰感到舌頭越來越痛。這時,卡稀也累了。她站了起來,開始月兌衣服。

鄧杰猶豫地望著她。卡稀拉著他到了床邊。

鄧杰不再呆立站著了。兩個人並沒有做賊樣地急不可耐。他還讓卡稀將他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剝下。卡稀在這方面表現得非常出色,她特有的干練和溫柔使鄧杰覺得自己真是白活了好多年。

事後,卡稀摟著鄧杰。鄧杰卻突然掙月兌坐了起來,長長地嘆息︰「結束了,一切都完了。」

兩人趕緊分開。

卡稀怔了很久後回過頭來︰「結束!你是說我們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為什麼?」

鄧杰想了想︰「是的。」

卡稀︰「我們可以結婚,我可以嫁給你。」

鄧杰︰「這是不可能的。」

卡稀欺身壓到了鄧杰的身體上︰「為什麼不可能?」

鄧杰︰「你又不是傻子,非要我說明白不可嗎?你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鄧杰有些生氣了,他是在生自己的氣。

卡稀在他的身上忙了一會兒。鄧杰只是哼哼了幾聲。卡稀看了鄧杰很久。她看著鄧杰,疑惑地︰「你不喜歡我?你真的一直對我沒有感覺?」

鄧杰點了點頭︰「是的。」實際上,他知道他在欺騙自己。他想要卡稀,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就愛上了她了。但他也知道他們是不可能的,他的博士論文已經獲得通過,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要學成歸國了。他不能把這些告訴卡稀。

卡稀失望地把身子轉了過去。

二十九

鄧杰在外頭轉了很久。他還在想著一個問題,為什麼命運總是在捉弄他?他像是一出戲里的小角色,這出戲到了****部分他就無法承受了。他知道他和草兒,和楊西音,和卡稀都充滿了可笑的戲劇性。嘴上,卡稀咬痛的地方越來越疼痛。他和卡稀這兩顆星星已經不再沿著自己的生活軌道行進,他們踫撞了,融合了,所有一直苦苦守著的禁錮已經不復存在。偏偏這個時候是他博士論文獲得通過,並且他已經決定回國的時候。這不是要他作出艱難的抉擇麼?

鄧杰突然想起父母,想起父母的目光。不,還有許許多多一直盯在他背後的目光……

鄧杰領取學位證書以後的一個星期日,他把自己關在屋里一整天。起程歸國的日子也日益臨近,他覺得應該和卡稀說說了。正這麼想著,恰好卡稀推門進來了。鄧杰過去摟住她。但他卻被卡稀推開了︰「讓我先去沖個澡。」

鄧杰倚靠在衛生間的門外︰「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說說。」

卡稀的聲音雜在水聲里︰「我也要和你說一件事。」

鄧杰停了片刻︰「什麼事?你先說吧!」

卡稀的聲音高了起來︰「我自己在外邊租了一間房子,離這兒不遠。」門 地開了,卡稀光照艷人地出現在衛生間門口︰「快幫我把浴衣拿來。」

鄧杰把浴衣給卡稀披上︰「你剛才說什麼?你自己在外邊租了一間房子?」

卡稀︰「不是我租那是你租啊?不過,房租還特便宜。」

鄧杰︰「為什麼?和我住在這兒不行嗎?」

卡稀笑著把浴衣裹到鄧杰的頭上︰「憑什麼和你住這兒啊?我算是你的什麼人?又不是你的妻子或者妹妹,我們什麼關系都沒有,再說……」

鄧杰站不住了,坐了下來。無神的雙眼死死地瞪著窗外的天空。

三十

卡稀搬走了,搬到她自己租的房子去了。到了晚上,鄧杰突然感到房子異常的空洞寂寥,怎麼也總覺得少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鄧杰這才知道他是如此的愛著卡稀,需要卡稀。他實際上從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愛上她了,這是相繼他失去了草兒,失去了楊西音以後,第三次找到的真愛。他在她走投無路時留下她一起住那麼長的時間,就是因為他愛她,根本不是別的原因。可是他自己卻一再拒絕承認,拒絕自己的感覺。你活該!他有時候暗暗咒罵自己。他也突然明白了卡稀也是愛他的,所以她才會離他而去。

「因為愛而分離。」鄧杰狂笑了起來,笑得彎了腰。笑著笑著,突然眼淚就涌出來了。

「這樣倒好,你走的時候可以無牽無掛了。」海說。海在幫著鄧杰收拾行李。

「可是我還是難以接受,為什麼會這樣呢?真像一場夢一樣。」鄧杰似乎還留戀在夢中,不願醒來。他感到這一切太不可思議,太離奇又太好了。

「什麼夢,那是你神經有問題。你居然能讓她在你的床上睡那麼長的時間,你居然不把她給辦了,你……我看你真是瘋了現在追悔莫及了吧?」海環視鄧杰凌亂的屋子,很難想象鄧杰和一個女人純潔地曾經一起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

「我有時寧願神經也不願意正常。」

「哎喲喲!我說你是不敢面對現實了是不是?好了,哪里天涯沒有鮮花?回到國內找一個鮮女敕女敕的,你才三十嘛!要不要我托國內的朋友給你物色一個?」海認真地說。

「多謝關心,不敢煩勞了!」

「真的不用幫忙?你自己能行嗎你?」

「能行。」鄧杰像表決心似的,說得很自信。

海懷疑地打量了鄧杰︰「那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到時候吃喜糖可千萬別忘了留給我們一份。哎,一周後走的飛機票,你干什麼這麼著急收拾行李啊!」

三十一

飛機場外的停車場上,鄧杰和海從車里出來。這次是他抓海的車子。其實,鄧杰的行李並不很多,該賣的他都賣了。然而,他還是叫海出車來送他。鄧杰突然想到了草兒。自從草兒的出現,他就極少到海那兒去了。他害怕見到草兒,他不敢正視他們的過去。怎麼說,的確也是自己的錯。這一次,鄧杰和海出來時,在樓下的車旁,鄧杰突然仰望見到草兒莊嚴地站在窗門前向他揮手,她的眼里寫滿了許多東西。那一刻,鄧杰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鄧杰和海從車上取下行李包。突然,鄧杰怔住了。他望見前邊正走過來一個人,一個女人,金發飄飄。她提著一只大行李包。鄧杰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口上。等那女人走近了鄧杰不由月兌口大叫起來︰「卡稀!」

「我還挺擔心趕不上班機呢?」卡稀將大行李包擱到鄧杰跟前,有些氣喘吁吁。

海懵了,他看了看鄧杰,又看了看卡稀,疑惑地︰「怎麼?你們是同路的?」

卡稀︰「是同路的。」

鄧杰盯著卡稀︰「你這是干什麼?」

卡稀重重地,一字一字地吐出來︰「我——回——國!終點站——北京!」

鄧杰驚叫了起來︰「你開什麼玩笑?」

卡稀哈哈大笑︰「我不開玩笑。」說罷,挽著鄧杰的手臂向機場入口走去。海被這一幕驚住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大叫著提兩包行李跟上去。他竟忘了關車上的錄音機,那兒正播放台灣歌手齊秦的一曲老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歌聲悠悠,蕩漾在他們的身後。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至一九九八年元月初

完于北京大學燕北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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