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吳媚把建行王行長引進俞非辦公室的時候,吳媚已經換上了新的員工制服,是藏青的毛料西服,左胸佩帶著工作牌,工作牌上寫著每個人的編碼,意思說,在這里你不是自然的人,社會的人,你是真正的阿普人了,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是一個有編碼的元素。俞非也不例外。而一般的職員,是普藍的顏色,車間里的工人,則是天藍的大褂加天藍的帽子口罩,通身的天藍。仿佛職位越高,人就越深沉,職位越低,人就越簡單。服裝的顏色就是這樣定位的。倒不是設計者甘念有偏見,是約定俗成。
王行長立馬感受到了這種變化,他說,俞非啊,現在我更相信你是有遠大志向的人了。俞非笑笑,並不作答。其實他的內心深處,花三萬元搞一系列形式主義的東西,就是為了給這個長那個長看的。這種效果立竿見影,他就沒有必要再來錦上添花了。
這個王行長,說起來是俞非妻子張靜雯的遠房表舅,是對阿普公司支持最大的人。不過,以王行長的素質,倒不會使他為了一介可有可無的血緣關系,拿著公家的**來做自己的臉,他首先是要認定一個人和一個項目的潛力,才肯在幾百萬的貸款申請或者繼續延長貸款期限的申請上,簽署自己的大名王博青的,當然,把貸款人個個變成自己的鐵朋友,也是王行長內心小小的秘密。他說,等我退休了,我就來幫你們這些大老板打工吧!老板們說,怎麼可能,我們的小廟怎麼容得下您這樣的大菩薩。俞非也說過這樣的話,不過俞非認為一個呼風喚雨的人有朝一日門可羅雀的可能性還是有的,所以俞非就在客套之余,加進了一點實在的東西。俞非單獨對王行長說,等您退休了,您的車算我的。王行長笑笑,不做表示。只是從此以後,對阿普的售後跟蹤服務更熱心了。有時候,什麼人都不帶,只是像走親戚般來串串門,說自己昨天晚上打麻將的時候如何昏了頭,把四個「奈子」都杠了。惹得正在沏茶的吳媚「撲哧」一聲笑,茶葉撒到了桌面上。
「奈子」是麻將某一種打法中的特殊角色。「奈子」可以當任何牌用,一局牌里只有四個「奈子」,王行長幸運全部模到,卻把它們當普通牌杠了。王行長想說明自己有多麼菜鳥。
吳媚說,王行長,我們最喜歡跟您這樣的人打牌。王行長就說,哪天我們就來搓幾局!吳媚卻說,不行不行,我這種窮小鬼只能打一毛錢一張的菜麻將,您看不中的。王行長說,那太好了,我打的是兩毛錢一張的,我們有共同語言。吳媚看他的穿著,打兩毛錢一張的麻將也是有可能的。其實,王行長的麻將打得很大,大到吳媚無法想象的地步,而且,他總是毫不費勁地在牌桌上當常勝將軍,哪怕他把四個「奈子」當普通牌杠了。
讓吳媚相信兩毛錢麻將之說的王博青的穿著,實在很有特色。都二十一世紀了,王博青在這個國際化的大都市里,還保持著七十年代知識青年的打扮。滌綸的褲子上面是的確良的白襯衣,白襯衣里面是鮮紅或者鮮綠的背心。白是汗水浸黃了的白,綠和紅是歲月蒙塵的內斂的鮮。也是難為了他,只怕要開著他的本田雅閣跑百八十公里,在某個小小鄉鎮上,才能買到這樣的衣服。王行長說他有一次到東北出差,火車上的旅伴沒有一個猜中了他的職業,有人說是生產隊的會計,還有人認為他是殺豬的,另有一個愣青則怯怯地調侃他為「懺悔地主」——他胖著呢,臉上時不時冒油。其實王行長有著光榮的出身和經歷,他是大山里飛出來的金鳳凰,到部隊的熔爐百煉成鋼,帶著一摞獲獎證書和正團級別,轉業到這個銀行干上了行長,那些學了貨幣銀行學的年輕人,被他管得服服帖帖,被他這個紅背心外罩著白襯衣的人盤得四腳朝天,所以,在王行長心中,他的土,實際上是他的優越,他炫耀的資本,他把他從普通干部中區分出來的標識,也就是他的CI。
吳媚走後,王行長對俞非說,跟電視台和報紙的宣傳計劃簽訂合同沒有,俞非說正在商談。王行長就說自己有個好朋友,女的,專門代理電視和報紙廣告,可以拿到很低的折扣。俞非說,那就約個時間,叫她來吧。王行長就說,你的這個項目,在外地怎樣搞我不管,在本地你一定要給我鬧個風生水響,不要吝惜廣告費,讓市里的頭頭都知道你俞非在干大事,到時候報個星火計劃或者火炬計劃,我們銀行這邊貸款給你也好有個說法。俞非說我明白,我明白。
當天,他們去了五星級酒店,點了一種叫蘇眉的深海魚,肉女敕得沒話說,價格也貴得沒話說。俞非說,表舅,我叫人從西藏給您帶了一包蟲草,真正的野生冬蟲夏草,您的工作太勞累,您得好好補補哇。王行長說,唉,還是你關心我,一筆難寫親戚這個字。俞非糾正道,是兩個字。王行長醒道,啊,是的,是兩個字,哈哈,讓我們為這兩個字干了吧。
于是,兩個親戚就干了杯中的紅酒。深深的,瑪瑙似的紅色。
後來,這個世界就變成了綠色。天空是淡淡的滲得出水來的煙灰綠,而大地,是沉沉的墨綠,膠著成一片。甘念就在這相互浸染的兩種綠色中飛翔,有點冷,卻一路看溝溝壑壑,枝枝椏椏,看一切朦朧的細節。飛得太久,甘念便累了,快樂地累著降落下來,一著地,甘念就醒了。
那段時間,甘念做了五花八門的夢,醒來卻總是記不真切。這些夢使她的生活有了微妙的改變,猶如五彩的底色板上,被人隨意地劃了無數的道道,剪不斷,理還亂。有時候,甘念走在回家的路上,兩邊有人搭棚子,擺攤子,賣熱干面,賣湖南粉,賣黃橋燒餅或者廣東鍋仔,那些人熱烈地說著話,臉卻是菜黃的顏色,在沒有陽光的陰雨天氣,甘念有點惶惶然,仿佛在哪個夢里已經經歷過這一刻,連最微小的感受,都似乎是重演,但又確乎不是重演。甘念便更生出一些恍惚,不知道走在哪里,這些人又和自己是什麼關系。也許,她只需要一味走,撞到什麼就是什麼,兩邊的人,自然會退行成無聲電影的背景,靜默地緩緩流走。
而她的心里,是漫山遍野的交響樂,說不出是悲愴還是歡樂。
法國梧桐掉下第一片葉子的時候,甘念的母親來了。
母親是到同濟醫院來看病的,其實也沒有什麼病,只是更年期綜合征。借了這個機會,做母親的要女兒陪她看看大城市的變化,還要拿相機,留下某某到此一游的佐證。可巧的是,江上波的父親也到這座城市來開會了,兩位準親家便約著聚上一聚。甘念和江上波本想把約會地點定在咖啡館或者西餐廳,完了還要帶兩位半老不老的家長去打保齡球,感受大城市生活和小城市生活最不相同的一面,也好增加回去之後的談資。兩位家長卻堅決不肯。甘念的媽媽說,苦不拉嘰的咖啡賣到幾十元一杯,也只有你們年輕人才會上這個當,我們幾十年的干飯難道是白吃的,我們難道像你們這些小孩子那麼弱智。江上波的父親則說。打保齡球,我看跟撿個瓦片在池塘里打水漂差不多,不同的是,一個不收費,一個竟然還要收費,哼!
話已至此,甘念和江上波只好由著二老,選了個清淨的餐館,要了個小包間。
見面的那一天,兩老兩小都不著痕跡地做了點小打扮。氣氛是隨意的,骨子里卻有了莊重。甘念像時下的白領女性,致力于縮短中國人和西方人身體素質上的差異,所以尤其注重營養,為此看了不少書,還經常受時尚雜志和電視節目的強制指導,漸漸就學會了排斥辛辣和肥厚,並且把江上波也往這條路上帶。那個江上波的父親,卻遵從無肉不成宴的實在,點的全是紅燒肉、酸辣腦花之類,沒有一個是甘念要吃的,甘念于是說,伯父,我們還是上個芥末涼瓜,再加個黃燜豆腐吧。江上波的父親就說,省什麼呀,你伯父今天高興,雞鴨魚肉要來全。甘念想說雞鴨魚肉未必是好菜,素菜豆腐最養身,把她平時對母親和江上波宣揚的那一套重新闡釋一番,按照她的思路,每個人一餐是不能超過一兩肉的。
江上波知道她要說什麼,就在桌下使勁踩甘念的腳,誰知他的父親卻嚷起來,你踩我干什麼!原來江上波沒有算準方位,踩的是他父親的腳。于是甘念就有機會說了,伯父,肉吃多了不好,我和江上波平時吃肉很少的。哎呀小甘,江上波的父親說,我知道現在的書本和電視天天宣揚這些理論,別理他們,我的叔叔頓頓吃紅燒肉,一樣活到八十九。年輕人,別太書呆子氣了。你看,我身高一米六八,**的媽媽也只有一米六,**為什麼能長到一米八?全靠吃肉!全靠吃肉呀!他小時候我們家條件有限,不能天天吃肉,我和他的媽媽就總是克制自己,把肉省給他一個人吃。小甘,以後**就托付給你了,你要照顧好他的身體呀,男人不吃好,一切都完了。甘念的母親听到這里,忍不住開口了。她說,老江,我們甘念雖然是窮人家的孩子,在父母面前也是掌上明珠,從小到大,我們沒讓她做過事,她是油瓶倒了都不會扶一下的享受派,照顧自己都不會,哪會照顧別人。希望小江多多擔待,好好照顧我們甘念,凡事讓著她點。江上波的父親正想反駁,說女人心細,還是女人照顧男人好。江上波卻搶著說了,就讓我來照顧甘念吧。甘念的母親就說甘念沒有選錯人,然後笑起來,招呼著大家吃新上的鹵牛肉。江上波的父親看了兒子一眼,生生把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後來,在熱烈祥和的氣氛中,江上波的父親又把自己為江上波準備了五萬元結婚費的事拿出來說了,並且直白地問甘念的母親打算給他們多少。這一次,甘念的母親有點生氣了,她說,啊,我還沒有考慮過。你知道的,我們秭歸是個封建的地方,過去嫁女兒都要收彩禮的,當然,現在這個年代,早不興這個了,至于要不要陪嫁,要多少,我和甘念的爸爸的確還沒有想過。那就等我們想好了,再來商量他們的婚事吧。江上波一看甘念媽媽臉色,知道形勢不妙,馬上接口道,伯母,爸爸,我們都自立了,我們的事還是我們來操心吧。同時,他再次狠狠踩了他的父親,這一回是輕車熟路,踩得很準。他的父親咧了咧嘴,終于沒有發出聲音。
他們吃飯的那個包房,有一面臨街的落地玻璃門。甘念透過玻璃,看著外面熙來攘往的人群,才猛然醒道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個,吃飯,睡覺,結婚,商量結婚的事,姻親之間明爭暗斗,沒有人逃月兌得了。甘念想到,就有一種不過如此的感覺,心里仿佛放下了什麼,空落松弛得很。有的時候,弦繃著它會是根弦,弦一松,它就什麼都不是了。甘念听到他們把結婚的日子定在明年「五一」,然後征求她的意見,她就說,隨便吧,你們愛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這時候,她的手機便響了。手機是這樣響的︰咪咪咪,咪咪咪,咪梭哆來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