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里的人說,甘小姐,多日不見,一切可好?甘念說,哦,是俞總呀,我當然好呀!一邊說,一邊走出包房,避開了兩位老人和江上波。俞非說,你明天中午有事嗎?甘念猶豫了片刻,說,這……不知道。俞非于是說,即使有事,飯總是要吃的吧?甘念笑笑,並不作答。俞非接著說,兩個人吃飯比一個人吃飯好吧?甘念在手機里輕笑兩聲,依然不作答。俞非心里有數了,便說,你是神仙嗎?你可以不吃飯嗎?甘念終于出聲了,她說,我當然不是神仙。臉上仍然笑著,不過俞非在手機的那頭看不見。俞非就說,那就這樣定了,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我在小飛魚等你,不見不散。說完,就把手機掛了。說的是邀請的詞,口氣卻是不容置疑的。甘念望著手機,怔怔了好一瞬,不知道俞非為什麼在她面前這麼霸道,其實他們並不是很熟悉的呀。不過,幾句簡單的話被他們繞來繞去說了半天,有一個人卻急了。江上波追出包房來問,誰呀?誰的電話?甘念就說,是一個客戶。答完,顧自轉身走進房內,看到兩位老人已經吃好了。
第二天中午,甘念到小飛魚的時候,俞非還沒有到。甘念不太懂得要男人等女人的道理,就站在門口,大張旗鼓地等俞非,那些準備大快朵頤的紅男綠女從甘念身邊走過,有意無意之間,把她撥前撥後。甘念就看了手機,知道俞非已經遲到了半個小時,她沒想到這是男人社交的失禮,她完全可以拂袖而去,或者干脆一個人跨進小飛魚,點兩個最貴的菜,等著俞非來買單,同時賠禮。甘念不懂這些的,或者知道有,但覺得跟自己無關。她是這樣一根腸子通全身的透明人,她要答應了跟他吃飯,她就是真的想跟他吃飯。後來,甘念就離開大門口,到街沿邊的花壇繼續等了起來。
其時天陰了下來,刮起了風。甘念那天穿的是襯衣和短裙,在越刮越猛的風中,甘念就覺得有點冷。
俞非還沒來,甘念撥了他的手機,卻有電腦聲音告訴她因故停機。甘念不知道俞非發生什麼事了,甘念就慢慢擔心了起來。風繼續刮著,甘念抗不住了,便蹲下了身子,雙手交叉捏著兩臂,頭卻執拗地抬起,望著俞非可能到來的方向。有騎自行車路過的小青年,就騰出手來拋了個飛吻給她,而提著菜籃急著趕回家的老太太,免不了嘀咕幾句,大姑娘家,蹲在街上像什麼樣子!甘念只當沒听見,她還在為俞非擔著心。
其實俞非很遠就看見了瑟瑟發抖蹲在街邊的甘念,俞非的心里就有一個地方被踫得酸酸的,他很想在下車後,摟著她走進小飛魚,像摟著妹妹或者女兒,可是俞非終歸沒有這樣做,他這樣做了別人看到的,就不會是妹妹或者女兒,別人看到的是女人,他俞非公開摟了一個年輕的女人。
俞非不能這樣做,俞非就只好道歉。俞非說,對不起,對不起,車堵在大橋中間一個小時,手機也沒電了,你怎麼不進去,外面多冷啊。甘念不回答,卻說,最近大橋施工,是經常堵車。俞非就更感動了,他說,像你這樣理解人的小姐,已經太少了。坐定以後,甘念便問,還點最貴的菜嗎?俞非愣了一下,說當然,當然,你點吧。就著把菜單遞了過來,他已經把自己上次吃飯說的話搞忘了,甘念的幽默落了空。于是甘念接過菜單說,那我要死宰了。俞非道,就怕你不死宰。甘念慢慢看了菜單,然後點了西芹百合,麻婆豆腐和清蒸武昌魚,俞非笑說,這就是死宰呀,你太小看我了。他轉頭對服務員說,再來個椒鹽基圍蝦,還有佛門素拼……甘念听了,急急道,別點了,別點了,吃不完的。俞非說,吃不了,兜著走。一句話,把甘念和服務員都逗笑了。借著笑,服務員窮追不舍,問先生,還點菜嗎?俞非卻揮揮手,把服務員揮遠了。
席間,甘念問,俞總,找我有事嗎?俞非說,從今後,不許叫俞總,叫俞非。甘念張了張口,還是叫不出俞非兩個字。她說,呃,找我有事嗎?俞非就說,非要有事才行嗎?我請我喜歡的女人吃飯,不可以嗎?甘念沒料到他說出如此唐突的話,一時間嚇得心口突突直跳,窘得不行,拿眼偷看他,俞非卻像沒事人一般,泰然自若。其實俞非也把自己嚇了一跳,借著剛才看到甘念苦苦等他的感動,他一下子就冒出了這句話。冒出來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請甘念吃飯,是因為喜歡她!在此以前,俞非就像上了奔馳的大篷車,呼呼向前,兩邊田野卷軸般攏後收起,他只听了風聲,他卻不知道他是往那個方向在跑。是的,那個方向啊。
他點醒了他自己。
一句話,把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突然變了。甘念想,過去兩個人之間的目光交會,雖然短暫,卻是真的了。當下心里空空落落,仿佛連思維能力都沒有了。那廂的俞非,卻平靜地談起了他公司里的一些事,甘念一句也沒有听進去。俞非看她毫無反應,心想她只認識吳媚和何之彥,就專揀吳媚和何之彥的事說,說到何之彥在學校每次考試是如何在俞非背後用最尖銳的利器捅他的背,直捅得他疼痛難忍,只好把答完的試卷偷偷塞給他抄,結果何之彥每次靠了這一招博采眾長,倒比幫助他的俞非們考分高的時候,甘念終于笑了。
其實,俞非當天的表現,像極了一個情場高手。甘念也不是一個沒有社會經驗的雛兒,但她就喜歡俞非這種執著的霸道,以及霸道里的平靜。甘念在這平靜里,甚至看出了高貴。也許,從某個角度看,高貴和平靜是可以劃等號的兩個詞,但是,高貴里的平靜,不是死灰的平靜,而是平靜里還有些微的孩子氣,用在了俞非的身上,似乎都是可愛加可愛。然而,像極了情場高手的俞非還真的不是情場高手,只是情場頗受歡迎的男主角,因了他的錢,他的外表,他的不老不少正好的年紀。但是,約請除老婆外的女性單獨吃飯,的確還是第一次。俞非不知道自己想干什麼,他只是覺得想接近這個女孩,想知道那樹影婆娑的目光下面究竟埋藏著一些什麼,于是他就接近了。用了最常規的方法,單刀直入。可是天地良心,他的目光在當時,所看到的確只有那麼遠,遠到就是他的好奇心,他的莫名其妙的喜歡。
正說話間,走過來一個人,手里拎著一瓶酒,眼楮紅紅的,是喝多了的中年男人。男人說,俞老板,幸會呀,幸會。俞非說,喲,是廖科長。來人是建行信貸科的廖科長。廖科長說,來,我敬你一杯。俞非只好暫時閑置甘念,奉陪他。干完杯,廖科長卻沒有走的意思,反而附在俞非耳朵邊上,嘰里咕嚕說了好一會兒悄悄話,酒氣直沖俞非頸項。俞非不好發作,只好賠笑不停點頭,直把腦袋點成了雞啄米,說,好好好,我知道了。恨不得那叫廖科長的一秒之內徹底消失。甘念看了他的窘相,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廖科長這才發現了旁邊的甘念,他眯著眼湊近一看,大聲說,小姐,你的眼楮好美。惹得鄰桌的人紛紛回頭,盯了甘念的眼楮看。這一回,輪到甘念窘了。廖科長接著又說,小姐,我不騙你,你的眼楮真的很美。甘念皺皺眉頭,把眼楮盯了俞非看。這樣一看,俞非就生氣了,他說,廖大鵬,你不要借酒發瘋!廖大鵬說,什麼,我借酒發瘋?他驚訝于俞非的翻臉,他說,我看是你重色輕友,是你!俞非說,你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廖大鵬就說,好,你竟然說我不像話?我記住了,今天,啊,就是今天,你俞非終于暴露了,你是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就屙尿淋。俞非強忍怒火,皺皺眉頭沒有答腔,那個廖科長就瞪了俞非一會兒,然後罵罵咧咧地走了,說好,你記住,你俞非不夠朋友,你繞個妹子一個人玩。
兩個人無言地對視了一會兒,不想一個廖科長竟然可以說俞非繞個妹子玩,可以這樣直白地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抖給他們看,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然後,俞非有氣無力地說,對不起,改天我重新請你。甘念說,沒有關系。俞非說,有關系,很有關系。
借了這句話,俞非在一段時間里不停地請甘念吃飯。有時是西餐廳,有時是中餐廳。開始的時候,俞非會說,今天是國慶節或者今天天氣很好,再或者今天胃口大開,這些,都可以成為俞非請甘念吃飯的理由。後來,就不需要理由了,俞非說,來,到某某餐廳,我們一起吃飯,甘念就說好,仿佛天經地義,他要過三五天不請她,就是一件怪事。甘念借著俞非的勁頭,把平時跟江上波約會時想點而又不忍點的菜,都大大地點了一遍。其實最近,江上波連點菜的機會都不給甘念了,他說,新時代最OUT的戀愛方式是歐洲十五國游,當然,這在目前是科學幻想小說,那麼,最IN的戀愛方式是什麼呢,就是親自下廚,然後捂被窩。他說到做到,下了班總拎著菜到甘念的小屋里來。那時候,他們送走兩位老人已經很久了,小屋里就他們兩個人。遇有俞非請客,甘念就騙他約會客戶,江上波也不懷疑,傻傻一個人在家,還把宵夜做好了等甘念。而甘念回來,躺在江上波身旁,心里想的卻是俞非當天說的話,猶如牛的反芻,把俞非的每一句話,嚼了又嚼,食之如甘飴。
吃飯到第二十五次的時候,雙方已經成了老熟人,熟到枝枝末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