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變得很恍惚,卻不是淚水的緣故。有時候,陽光並不是讓人喜歡的東西,它讓人在回看過往的時候,只有眩暈,辨不清莊生蝴蝶的身份;看遠處,也是極其有限的風景,人世間一望無際的還是熙熙攘攘,沒有別的。
甘念走在夏天的人叢中,想到人多了,人活得有幾難,求業難,生存難,情感的競爭競也這麼激烈。可是要這街上沒有人,她又會多麼恐懼多麼害怕,而且索然無味。上帝也許就是這般來安排,讓你想要的,就是要在人堆里去擠,去傾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有意思,所以,人終歸是勞碌的賤命。沒事的時候,也要在街上走一走,一刻不停歇的,直到夜幕來臨,把自己累癱,然後轟然倒床,睡著了,睡一個無夢的覺,是比什麼都好的。
甘念走著的時候,還留意著自己的手機。大多數時候,她給了自己這樣的設定︰如果手機響了,是俞非的,她就回去;如果手機沒響,或者不是俞非的,她就一直走下去,把自己累到不能再累為止。這個星期天,甘念的設定一直沒有答案,甘念便只好不停地在街上走。後來甘念累了,小腿十分酸脹,甘念就在這酸脹中加速了步子。甘念更疼了,卻得到了從來沒有的快感。
甘念路過新華書店的時候,就信步走了進去。看到滿眼的書,甘念並沒有擠進人堆去翻。她杵在一張椅子前,用了十幾分鐘的堅定站立和居高臨下的壓力,趕走了椅子上的一名男大學生,然後她坐上了椅子,在大多數人站立著的新華書店,她有了一點優越感,小腿的酸脹也漸漸減輕。甘念這時候便有了精力來觀察那些看書的人。
甘念一個個看過去,最後卻把目光落在了距自己最近的一個女子身上。這個女子翻看一本書很久了,看得很入迷的樣子。她的穿著和發式比新潮落後了半拍,卻把它搞得很是那麼回事,仿佛不知道有新款式出來了,她的就是最好的,最時尚的,至少她臉上的表情就是這樣說的。看不出她的年紀,也許二十五,也許三十二,化著粗糙的妝,表情卻是凝重的,仿佛空氣都會污染她,生而為人已經很委屈她了。甘念經常看見這樣的女子,因為拿了一張文憑,讀了勃郎寧夫人的十四行詩,便感到自己是特別的,為了這特別,連說話的聲調、臉上的表情也訓練有素了。她在心里刻薄地稱她們為敝帚自珍型,知道她們一般是女作家、女教師、女記者或者女編輯,當然,現時的記者和編輯已經形同業務員,她們比前者更多了職業的熱情,把清高掩了,越來越會逗人喜歡,越來越會來事。甘念正想著,女人接了一個手機。甘念側耳傾听,對方果然是某大學的老師。女教師接了電話,只好放下書,匆匆走了。甘念卻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放棄了座位,到書架上拿下了「敝帚自珍」丟下的書。
這本書仿佛就是等在那里跟甘念見面的,甘念一看就沒有放下,後來甘念站不住了,一看書的價格沒有超過二十塊,甘念便買下了這本書。
這是一本解釋愛情的書,作者說愛情就是需要,當一個男人迫切需要你的時候,就會對你產生愛情。為了讓男人需要你,你就得放棄自己的喜怒哀樂,以他的喜怒哀樂為喜怒哀樂。正如佛諺所雲,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然後,作者還拋出了愛情兵法幾十條,一條比一條深刻老道。
甘念一看就很惶恐,因為比照書本,自己是太直白、太蠢笨了。一直以來,甘念以為愛情就是有一個男人把自己捧著、含著、精心呵護著、無原則地付出著,因為你要了我,我是你的,你就應該把我當心肝,當寶貝,我嬌,我嗔,我自私刁鑽,我無理取鬧,我蠻橫撒潑,都是應該的。誰叫你要了我。現在看了書,才知道男人既要你,還要你捧他、含他、精心呵護他、無原則為他付出,你做到了,他才會在他的百寶囊里掏一點感情給你。天哪,是世道不公平到了這里,還是作者長期喪失了女性的關懷?甘念不得而知,但是甘念想,既然人家出版社出版了,而且社長還可能是個男人,有男人都首肯了,那這本書說的也就不無道理了。
甘念花了幾天時間看完這本書後,甘念就把俞非約到了自己的小屋。
俞非來的時候有一群孩子在樓下玩滑板,叫著喊著,熱鬧非凡。俞非把車停好後就站在路邊看著,根據自己小時候玩耍的經驗,判斷著這個那個孩子的競技水平。俞非這樣判斷著就忘記了跟甘念的約會時間,後來甘念控制不住了就打電話問他在哪里,是不是忘記了還要見她。甘念學著那些有馭夫術的中年女人,口氣不溫不火,還似乎把關切嚴嚴實實地藏了起來。俞非听到甘念這樣溫柔很是意外,要在以往,又該是酸酸使小性子,說起話來明槍加暗箭的時候了。俞非得了這個意外心存感激,三步兩腳跑上樓來,叩響了甘念的門。
進屋第一件事甘念要給俞非月兌鞋,俞非不肯,甘念便賴皮地堅持,俞非還是不肯,甘念也沒有翻臉甩手而去,卻堆了媚笑,說,不肯不肯,是怕我聞到你的腳臭嗎?俞非就說,臭也該你聞的。說完,只好把腳伸過來,將就了甘念的意思。
俞非換了鞋,就想快些換衣服,或者換皇帝的新裝,一絲也不掛,快些把天天想的女人摟在懷里,死命親親。那個甘念,想的卻跟俞非不一樣,一心要把書上的教條如法炮制,好讓俞非知道她是一個溫柔而善解人意的,可以稱做女人了。于是,甘念便安排俞非去洗澡,洗澡以後又安排俞非坐在餐桌前,品嘗她親手為他做的揚州炒飯和水果沙拉。
俞非進得門來大半個小時,圍著甘念的指揮棒轉,自己想的事卻半點也沒撈著。看見甘念這麼熱情,以為她有重大的事情要求他,便壓抑著欲火,只等著甘念開口。哪知甘念埋得挺深,一直沒把用心說出來。後來甘念的浪漫把戲搞完了,才換上新買的戴安芬睡衣,暗示俞非****。
這時的俞非,卻沒有了****的沖動,一心要搞明白甘念的心事,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是不是要俞非干點什麼。心下想問,卻不便開口,只就著甘念的意思順勢而為,囫圇吞棗模著甘念。甘念在他的指頭讀到了敷衍,心里不甘,使勁表現,俞非的指頭上還是沒有往日的激動。
甘念輾轉著****著卻突然哭出了聲來,她猛地坐起來說,算了,算了,跟你在一起太累了。床上一片嗚嗚聲。俞非很訝異,好好的怎麼就這樣了?甘念不吭聲,還是使勁哭。俞非就有點不耐煩,他說,我做錯了什麼?我做錯什麼了?甘念仍不回答,只一味哭。後來,俞非就坐在床上,憂郁地盯著牆壁,像要把牆壁盯出水來。有一刻,俞非終于說了,累的不是你,是我。甘念抬起頭來,用淚眼伴著怒吼給俞非說,好,你累了,我可以讓你從此以後輕松。俞非,你昕著,過去的事就算一場誤會,從現在開始,我們之間一刀兩斷。說完,下了大力把俞非推下床,又一步步把他推到門口,全然不管俞非身上沒有遮丑的東西。
俞非被推到門口,卻突然回過神來。他在甘念伸手扭鎖的一瞬間把甘念緊緊摟在懷里,淒聲說,別鬧了,求你別鬧了,你知道我會想你,會想得要命的。最後一句,俞非竟然哽咽了。甘念就這樣呆住了。她終于知道被這份不正常的情感折磨的,並不只是她一個人,她還想堅持下去,叫他走,卻怎麼也沒有力氣——她被他死死箍住了,甚至不知道還要箍多少年。
過了不久,兩個人就忘記了這場沖突,真心實意溫存起來。甘念一高興,就把那本書的事情說出來了,俞非把書翻了翻,想到剛才受的委屈,恨不得把書燒了。想到甘念的脾氣,忍了忍,終于和聲說,甘念,你是怎樣的就保持怎樣,不要跟書上學壞了。甘念說,學壞了?什麼意思?甘念還是不高興了。俞非說,男女之間不需要技術,真的不需要。甘念說,好吧,我再也不巴結你了。俞非說,這就對了。
俞非下了床,伸了個懶腰,他听見自己的骨骼格格作響,血液在汩汩流竄。俞非就感到自己的身量是越來越高大,肌肉是越來越飽滿,毛孔賁張,發絲豎立,仿佛整個人要一直往上挺。挺到頂天立地。很奇怪,俞非在這幾年經常有這種感覺。每當這種時候,俞非就深深感到那些兒女情長小情小調的溫存關心,對現時的他來說意義不大。而曾經,他是個身量瘦小的少年,經常被人打罵呵斥,他在那時候向往的女人,就是如媽媽一樣知寒知暖的。後來上了大學,到舞廳還專門擇著挽發髻穿長裙的少婦跳舞。可是這幾年,他有了這種頂天立地的幻覺後,便越來越排斥女人的關心,有時候張靜雯叮囑他多穿幾件衣服,他不願反抗,卻沉默著在心里煩,每每以健忘來打發她,引得張靜雯對他的母親說,俞非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可是,她哪曉得他不像孩子一樣需要過多的關心,他已經把握了他的世界。